跳舞女郎(第5/7頁)

第二天,她試著向好友耶慈可提起這個她新遇到的理論問題。耶慈可也是城市規劃專業的。她來自荷蘭,還記得童年時曾在荒廢破敗的大街小巷東奔西跑,乞討零錢,一開始向德國人要,後來是美國士兵,從他們手裏總能拿到一兩塊巧克力。

“你學會了該怎麽照顧自己,”她說過,“當時似乎並不覺得艱難,不過,還是孩子的時候,什麽事情都沒那麽難。那時候我們都一樣,大家都一無所有。”因為她的這段經歷——比安自己體驗過的任何事情都更加異乎尋常,也更殘酷無情(和納粹比起來,在汽油泵旁邊長大又算得了什麽呢?),安尊重她的意見。安喜歡她,也是因為,在這裏所遇到的人當中好像只有她知道加拿大在哪裏。有許多加拿大的軍人葬在荷蘭。這給了安一個至少是模糊的身份,她感覺自己需要這個身份。她並沒有民族服裝,但是起碼有一些英雄的遺體與她相連,不管這種聯系有多微弱。

“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有個問題……”她對耶慈可說,她們正朝著圖書館走去,撐著安的傘。“我是說,你可以重新建造一個部分,可是剩下的地方怎麽辦?”

“城市裏剩下的地方?”耶慈可問道。

“不是,”安慢慢地說,“我想我說的是全世界。”

耶慈可笑了起來。她的牙齒,安如今把它們認作是荷蘭牙齒,齊整皓白,牙齒上面露出許多牙齦,嘴唇下面也是。“我都不知道你原來是個社會主義者,”她說。她的雙頰粉撲撲的,泛著健康的光澤,宛如一張芝士廣告。

“我不是,”安回答,“但我覺得我們應該思考全局。”

耶慈可又笑了。“你知道麽,”她說,“在有些國家,必須獲得官方的許可才能從一個鎮搬去另一個鎮?”

安一點也不喜歡她講的這種情形。“這種做法限制了人口流動,”耶慈可說,“少了人口流動,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城市規劃,你知道的。”

“我覺得那樣就太糟糕了,”安說。

“你當然這麽想,”耶慈可回答,用她最接近怨憤的語氣。“你從來不用真正動手。你待在這裏,輕松安逸,就像待在媽媽肚子裏,你以為你可以永遠無所不有。你以為存在選擇的自由。整個世界都會有實現的一天的。你等著看吧。”她又開始拿安的塑料頭巾開起了玩笑。耶慈可從沒在頭上戴過任何東西。

安設計出了她的購物中心,加進一扇天窗和成排的室內植物,省去了羅馬水渠。她得了一個A。

三月的第三個星期,安和耶慈可,還有其他幾個人一起去聽了巴克敏斯特·富勒[10]的講座。之後他們都到廣場一角的酒吧喝了幾杯啤酒。安和耶慈可離開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鐘,她們結伴走了幾個路口,然後耶慈可轉彎,朝著她那幢鑲嵌彩色玻璃的迷人老房子走去。安一個人繼續步行,小心警惕,一直沿著亮燈的街道走。她把皮包夾在手肘下面,在手裏準備好收攏的雨傘。這一晚破天荒的沒有下雨。

回到住處,開始爬樓梯的時候,她忽然發覺哪裏有些異樣。是樓上,她意識到。絕對沒錯,有什麽事情不太對勁。有奇怪的音樂聲從相鄰的房間裏飄出來,長笛的高音在陣陣鼓點中升起,嘭嘭的悶響,嘈雜的對語。住在隔壁的男人在開派對,看樣子是的。這對他有好處,安自忖。他有點事情做也好。她定下心來,準備看一個小時的書。

可是吵鬧聲越發喧騰。從浴室裏傳來了嘔吐的聲音。這下麻煩了。安檢查一遍房門,確定已經鎖好,便拿出放在烤箱旁邊碗櫥裏面的雪莉酒,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她關了燈,背靠房門坐下,在隔壁那家殯儀館微弱的藍色燈光中啜飲著雪莉。就算戴著耳塞上床也沒用,她絕對睡不著。

旋律和鼓噪變得更加震耳欲聾。片刻之後,響起重重的敲門聲,然後是一陣大吼大叫,從安的暖氣口清晰地傳出來。“我要報警了!你聽見了嗎?我要去報警!你給我把這些人從這裏弄走,你自己也給我滾出去!”音樂關上了,房門打開,踢踢踏踏地走下樓梯。接著又是腳步聲——安分不清那是在上樓還是下樓——又是一片喧囂擾嚷。大門砰地開了,呵斥聲一直不停,響了一路。安脫掉衣服,換上睡袍,依舊沒有開燈,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浴室。浴缸裏全是嘔出的穢物。

這一次,諾蘭太太甚至都沒等到安下課回來。清早她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她就把她攔住了。諾蘭太太拿著一瓶下水道清潔劑,眼睛下面還泛出了黑眼圈。不知怎麽地,這倒讓她看起來年輕了一些。她的年紀大概沒比我大多少,安心想。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她已經人到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