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女郎(第3/7頁)

諾蘭太太的後屋也好不到哪裏去。一扇窗戶外面能看見隔壁的殯儀館;另一扇外面是個庭院,裏面的草被諾蘭家的孩子們挖得一幹二凈,如今成了一攤有點被凍住的爛泥。他們養的狗,一條雜種德國牧羊犬,就拴在院子裏,孩子們一會兒去抱它,一會兒又折磨它。(“吉米!唐尼!給我放開那條狗!”“別去弄它,它臟得要命!你看看你!”安捂住耳朵,研讀關於地下商場的書。)她試過把房間裝飾一下,她在廚灶前面掛起一匹馬德拉斯布[8]當簾子,她放上幾幅版畫,巴洛克風格的吉他靜物,還有撫慰人心的立體派水果作品,她還在窗台上種了些香草;她需要一個不那麽惡劣的環境,至少得盡量努力。可是這些東西都沒多少作用。到了晚上她就戴上耳塞。她以前不知道好房難求,不了解這整片地區就是一個擠滿學生的貧民窟,不清楚租金如此之高,能租得到的地方如此寒酸。明年就不一樣了;她會提前來,精挑細選一間最好的。諾蘭太太的這間絕對是別人挑剩下的。用同樣的價錢能租到好得多的地方;甚至能租下一整間公寓,要是願意住進真正的貧民窟的話,那些貧民窟在狹窄的街道上延伸,兩旁林立三層樓的木頭房子,芥末黃和煙灰的色彩正漸漸褪去,位置也更靠近河邊。不過安不覺得自己能在那裏生活。要是房間在一棟狀況不錯的老房子裏,一條安安靜靜的後巷當中,再有一扇小小的彩色玻璃窗,會更符合她的心意。她的朋友耶慈可就有一間這樣的。

但她正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這一點毫無疑問。上高中時,她希望做一個建築師,可是,在大學裏讀預備課程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想要設計的房子,不是不切實際——誰能買得起?——就是無濟於事。它們會消失,會被埋沒,會被擠在周圍的、那些毫不諧調的其他建築物給毀掉。這才是她決定從事城市規劃的原因,而她之所以到這裏來,是因為這所學校是最好的。或者說據傳是最好的。等到她畢業的時候,她打算讓自己資歷出眾,齊備各種技能和證書,在她自己的國家,只要是她向往的工作,就沒人敢拒絕她。她要把多倫多重新鋪排一番。多倫多用來開個頭還是可以的。

具體的細節她還不太有把握。她看見的是空間,美妙的綠色空間,流水淙淙,碧樹成蔭。卻不是那種高爾夫球場似的大草坪;要更加曲徑通幽一些,有突如其來的轉角、私密的隱地,出人意料的景觀。而且沒有正式的花壇。那些住宅,或者不管是什麽都好,置於樹木之間,並不引人注意,那些車要停在哪裏呢?人們又去哪裏購物,而且有什麽人會住在這裏?這才是問題所在:她能看見那些景觀,那些綠樹、清溪還有運河,歷歷可數,但是她始終想象不出那些居民。她的綠色空間總是空無一人。

一直到二月,她才和她的隔壁鄰居碰了面。她從附近的小超市回來,買了食物,用來做她那些花銷不高、經過仔細權衡的一日三餐。他正靠在一間她在家時會稱之為前廳的房間門口,抽著煙,透過正門一旁的窗玻璃,直盯著外面的雨。他本來應該稍微挪一下,給安讓出一點地方,讓她把傘收起來,可他沒動。他連看都沒看她。她擠了進去,甩了甩折好的雨傘,看了看信箱,信箱上並沒有配鎖。通常裏面一封信也不會有,今天也不例外。他穿著一件尺碼大了很多的白襯衣,一條帶點綠色的褲子。他並沒有赤腳,實際上,他正穿著一雙非常普通的咖啡色鞋子。不過,他的確有刺青的痕跡,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疤痕,兩邊的側臉上各有一排,劃過臉頰。這是她第一次從正面看見他。和她瞥見過的那個朝著樓梯走去的身影相比,他似乎矮了一些,但也可能是沒戴帽子的關系。他懶洋洋地癱軟在門框上,簡直像是沒有骨頭一樣。

從諾蘭太太家門前望出去,映入眼簾的別無其他,只有往來的車流,日復一日地呼嘯而過。他很沮喪,一定是這樣。這種天氣任何人都會郁郁寡歡。安懂得他的孤獨,可她並不想涉足其中,不想受到牽連。她自己的孤單寂寞已經夠她應付的了。她對他笑了笑,但因為他沒在看她,這笑容也遺失了。她從他身邊經過,走上樓梯。

她在包裏摸索著找鑰匙的時候,諾蘭太太腳步笨重地從浴室裏走了出來。“你看見他了嗎?”她低聲說。

“誰?”安問道。

“他。”諾蘭太太翹了翹拇指。“站在下面,大門旁邊。他經常那個樣子。他讓我很不放心,唔。我可受不了驚嚇。”

“他沒做什麽啊,”安說。

“我說的就是這個,”諾蘭太太竊竊私語,語氣陰森。“他老是什麽事情也不做。照我看來,他也不怎麽出門。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來借我的吸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