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女郎(第2/7頁)

“他是從一個阿拉伯國家來的。雖然我以為他們都裹頭巾,或者不是頭巾,那種白色的東西,唔。他就只戴了這麽一頂滑稽的帽子,有點像聖地兄弟會[2]。我覺得他看上去不是很像阿拉伯人。他臉上有那種刺青的痕跡。不過,他真的是個好人。”

安站著不動,雨傘上的水一滴滴地落向地板,等著諾蘭太太講完。她從來不用多說什麽;諾蘭太太並沒指望她搭話。“你覺得你能星期三把房租給我嗎?”諾蘭太太問道。提前了三天;很可能這才是這場談話的真正目的。不過,正如諾蘭太太早在九月就說過的,她沒什麽可以說話的人。她的丈夫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孩子們一有機會就溜到門外。她自己從來不出門,除非是去購物,還有星期日去望彌撒。

“我很高興是你租了這個房間,”那時候她對安說,“我能和你說話。你不是,你知道,外國人。不像他們大多數人。是他出的主意,把這間大房子租出去。他倒是不用動手幹活,或者忍受那些房客。你永遠不曉得他們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安想要提醒她,自己的的確確是外國人,和其他人一樣,是從外國來的,但她知道諾蘭太太是不會明白的。就像十月裏的那場慘敗。穿你們的民族服裝來。她之所以響應這份邀請,既是出於一種責任感,也帶著一絲嘲諷。等著吧,讓他們看看我的民族服裝,看個夠,那時候她自忖,心裏盤算著雪地鞋和風雪大衣,實際上卻穿了她那套質量上乘的藍色羊絨套裝。民族服裝只讓她想起一件東西:從前有人四處分發的教會主日學校[3]傳單封面上的照片,照片上,來自世界各地的小朋友們圍成一個圓圈跳著舞,圓圈中央,一個白臉的耶穌裹在一條床單裏,面帶微笑。那幅畫面,還有《金色之窗讀本》[4]裏面的那首詩:

小小印第安人,蘇族人或是克裏人[5],

哦,難道你們不想變成我?

糟糕的是,她後來告訴萊拉,她是唯一一個到場的。“她把吃的全準備好了,結果其他一個人都沒有。她真的很傷心,而我實在是替她難為情。那是個什麽留學生之友的活動,只有女賓參加:外國留學生,還有留學生的太太。她顯然覺得我算不上是外國人,她也不明白為什麽沒有別人來。”安也不明白,她在那裏待了好久,吃了好幾盤她並不想吃的餅幹配芝士,為了安撫一下女主人未得甄酬的殷勤。那個女主人,頂著一頭夾雜綹綹淺金色的優雅鬈發,擁有一間滿是光可鑒人、滑如綢緞的舊式桌面的客廳,時而勸她進食,時而凝望門扉,仿佛在期待著一整排的穿著各自的民族服裝的外國人滿懷感激地魚貫而入。

萊拉笑笑,露出她那顆充滿智慧的牙齒。“不該在晚上搞什麽活動的,難道這些人笨到連這都不懂?”她說,“那些男人們才不會讓他們的老婆晚上獨自出門。而單身的害怕一個人走在馬路上,反正我怕。”

“我不怕,”安說,“只要待在幹道上,有燈光的地方。”

“那你就是個傻瓜,”萊拉說,“你不知道離這裏三個路口的地方有個女孩遇害了嗎?她浴室的窗戶沒上鎖。有個男人從窗口爬進來,割斷了她的喉嚨。”

“我總會拿著我的雨傘,”安回答。當然,有些地方就是去不得的。比如說,斯科雷廣場[6],那裏常常有妓女出沒,說不定會被人跟蹤,甚至更糟。她試著向萊拉解釋,她不習慣這種情況,一點也不習慣,在多倫多你可以在城裏到處走,嗯,基本上隨便去哪裏,絕對不會遇到麻煩。她接著說,這裏似乎沒有一個人明白,她不像他們,她是從別的國家來的,是不一樣的;但萊拉很快就聽厭了。她要回去繼續讀托爾斯泰了,她說,把煙扔進那杯沒喝完的速溶咖啡裏。(對她來說不夠濃吧,我猜,安心想。)

“你沒什麽好擔心的,”她說,“你不錯了。至少你家裏沒有差點和你斷絕關系,就因為你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萊拉的父親一直給她寫信,催她回土耳其,家人已經在那裏替她選好了完美的丈夫。萊拉已經拖了他們一年,興許她還能再拖一年,可是最多就這樣了。那時候她絕對不可能把畢業論文寫完。

自從她搬出去之後,安就不怎麽看到她了。在這裏,人們很快就會消失不見,消失在那些川流不息、滿懷希望和絕望的泱泱過客之中。

沒人給她寫信,催她回家,也沒人為她精挑細選一個完美的丈夫。恰恰相反,她能想象母親泄氣的表情,那張漸漸晦暗和消沉下去的臉,倘若她突然宣布自己打算退學,放棄追求的夢想,來交換命運的安排,然後結婚成家。就連父親也不會高興的。要有始有終,他會說,我沒有做到,看看我的下場。阿沃扭路盡頭的那間平房,旁邊就是加油站,高速公路的汽車轟鳴此起彼伏,如同海浪一般,尾氣摧殘著母親為了遮住汽油泵而種下的那排榔榆樹籬[7]。她的兩個哥哥雙雙高中輟學;他們不是安那樣的好學生。一個現下在印刷廠工作,並且結了婚;另一個輾轉到了溫哥華,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麽。她記得她第一個真正的男朋友,魁梧結實,脾氣隨和的比爾·德克,他那輛漆成雙色的汽車,消音器總是會掉。他們常常把車停在小路上,隔著層層疊疊的衣服撫摩彼此。不過,即使是身處那團感官肉欲的迷霧,那枚他們用氣息和肌膚在彼此身邊結出的絲繭,即使有那些保持聯絡的電話交談,那個時候她就已經知道,這件事情她不能太過投入。如今他十有八九已經松弛發胖,安定下來了。在那之後,她也和男人談過戀愛,但她都用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們。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