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7(第7/15頁)

我想起那個掛在空中的假人兒,衣袍被扯得直直的。我想,我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當時她有沒有顫抖和掙紮。

但那事不宜多想,現在還有其他事需要處理。我現在又成了孤兒。跟所有的孤兒一樣,在接下來的兩三個禮拜裏,我開始心情沉重地審視周圍,明白了世道艱難,從此我得孤單一人自己扛下去。我沒有錢。鋪子和房間的租金八月份就到期了,有個男人來捶過門,幸好丹蒂在,她挽起袖子說要打他才把他趕走,他再也沒來。我想,這房子兇宅的名聲已經傳了出去,沒人願意來租。但我知道,以後還是會有的。我知道那個男人終究會回來,而且會帶一堆人來,把門撞開。到時候我該住哪兒呢?我一個人,該怎麽過活?我想,也許我可以去找份工作,去牛奶場,或者染坊,或者毛皮坊——光是想到這些就讓我頭暈氣悶。我們的世界裏,人人都知道,幹這些活兒就是被人剝削,而且無聊透頂。我還不如在道上混算了。丹蒂說她認識三個姑娘,伍爾維奇那邊的,聯手在街上偷東西,她們想找第四個入夥……但她說這話時,沒太敢看我的眼睛,因為我們都知道,跟我們之前幹的活比起來,街偷的油水太少了。

但那就是我能做的了,我想,這也許行吧。我也沒心思去找更好的活。我對什麽事都沒心思,也提不起精神去幹。蘭特街家裏剩下的東西,都一點點消失了——不是當了就是賣了。我還穿著那條我從農婦家偷來的印花裙子!現在看起來已經不成樣子了。我在瘋人院裏就瘦了,現在我更瘦了。丹蒂說我簡直瘦得像根針,要是能找根線穿過我的身子,就可以拿我去縫衣服了。

我開始收拾要帶去伍爾維奇的東西,發現幾乎沒東西可帶。我想應該跟人道聲別,但想來想去,也沒什麽人可以道。但我知道,在走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做,就是去馬販巷監獄領取薩克斯比大娘的遺物。

我叫了丹蒂一起去。我怕自己一個人撐不住。我們是九月的一天去的——審判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倫敦已經變了,季節轉換,天氣也終於涼了下來。街上的灰塵裹著幹草和落葉,監獄比以前更陰森淒涼了。門房已經認識我了,他開門讓我進去,我覺得他看我的目光帶著憐憫。看守們也是。他們已經幫我把薩克斯比大娘的東西收拾好了,是一個蠟紙包裹,用繩子綁好了。他們在一個冊子上寫了“已交付,女兒”,一邊寫一邊告訴我,叫我在下面簽名。經過克裏斯蒂醫生的訓練,現在我寫自己的名字提筆就來。然後他們把我帶回來,穿過院子,經過監獄灰色的墓園,我知道薩克斯比大娘就埋在這裏,她沒有墓碑,沒人能來憑吊她。他們把我帶到門口,穿過低低的門洞,我知道門的平頂上就是立絞架的地方。他們每天從這門下經過,對此毫無所動。他們跟我道別時,想握我的手,但我沒伸手。

包裹很輕,但我心情低落地帶著它回了家,低落的心情似乎把它變重了。走到蘭特街的時候,我幾乎都腳步不穩了。我直奔廚房的桌邊,把它放在了桌上。我喘了喘氣,搓揉著自己的胳膊。我不敢打開那包裹,不敢去面對她留下的物件。我猜想著裏面會有什麽:她的鞋襪,也許還保留著她腳的形狀;她的內衣;她的梳子,也許上面還有幾根她的頭發——別打開!我想,別碰它,把它藏起來!以後再打開,別今天,別現在——

我坐在那兒,看著丹蒂。

“丹蒂,”我說,“我幹不了這事兒。”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

“我覺得你得打開,”她說,“我們從停屍間取回媽媽的東西時候,我和我姐姐也跟你一樣。我們把包裹放進抽屜裏,結果一年了沒去看一眼。朱迪後來打開的時候,裙子都爛掉了,鞋子和帽子幾乎都變成粉了,因為被河水浸了太久。然後我們就沒有紀念媽媽的東西了,除了她戴過的一條小小的鏈子——但最後被爸爸拿去當了錢買酒喝……”

我看到她嘴唇在發抖,我不能看她哭。

“好吧,好吧,”我說,“我打開好了。”

我去解綁著包裹的繩子時,手還在抖,我發現看守們把繩子系得很牢。丹蒂也來試了試,也解不開。“我們需要刀子,或者剪刀。”我說。但是,紳士死後有一段時間,我無法忍受看見任何鋒利的東西,看見了就打戰。我叫丹蒂把它們全拿走了。現在,這屋裏沒有任何尖利的東西——除了我自己。我又拉扯了一下那繩子,但現在我越來越緊張,手也濕了,最後,我把它舉到嘴邊,用牙齒咬住了繩結,繩子終於被解開,紙也散開了。我往後彈開了一步,看見薩克斯比大娘的鞋襪,內衣,梳子都散落到桌上,就是我剛才害怕見到的模樣。在它們上面,像柏油一樣攤開來的,是她那條深色的塔夫綢舊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