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7(第5/15頁)

“我會的!”我說。我半是恐懼半是寬慰地說出這話,“我會的!”這就是我對她說的最後的話。然後,看守肯定又拍了拍我,拉著我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我都記不清楚了。我記得的是經過監獄的院子,感覺到陽光照在我臉上。我大哭一聲,扭頭躲著陽光,心想,這是多荒唐多謬誤多可怕啊!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陽光依然照耀……

然後我聽到看守的聲音,嘰嘰咕咕的,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麽。他在問我身邊的女看守,她對他點點頭。

“是其中一個,”她瞟了我一眼說,“另外一個上午來過了……”

我後來才想起來琢磨她說的這句是什麽意思。當時我心亂如麻,腦子一片混亂,完全無法想事。我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蘭特街,一路都躲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易布斯大叔的店門前,我看到男孩們在石階上用粉筆畫著絞索——他們看見我,尖叫著跑了。我已經對這習慣了,由他們跑走,自己用鞋底把絞索擦掉。進屋以後,我站了一會兒,喘過氣來,然後環顧周圍。看著布滿灰塵的鎖匠爐,看著那些失去光澤的工具和鑰匙坯,看著粗呢門簾,吊鉤脫落了,勉強半掛著。我走進廚房,一路上腳下響起哢嚓聲,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鎖匠爐翻倒了,爐子裏的煤炭和燒過的炭渣撒了一地。把地掃幹凈,把爐子扶起來,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不過,反正地板已經毀了,裂的裂缺的缺,警察搜家以後,翻起來的地板就這麽張著口子。下面黑魆魆的,我拿了燈來才看清,兩英尺下就是潮濕的土地,裏面是骨頭、牡蠣殼、各種爬蟲和蚯蚓。

桌子被推到了廚房的一角,我走過去在桌邊坐下,坐在薩克斯比大娘的舊椅子裏,查理·瓦格伏在椅子下。可憐的查理·瓦格,那天晚上易布斯大叔拉了它的項圈以後,它就再也沒叫過。它看著我,搖著尾巴。它站起來讓我拉了拉它的耳朵,然後又趴了下去,頭耷拉著擱在兩個爪子上。

我和它一樣,默默地呆坐了大約一個鐘頭,然後丹蒂來了,帶來了晚飯。我沒胃口,她也沒胃口,但這是她偷了一個錢包買來的,我還是拿出碗碟,我們倆沉默地慢慢吃著,不時擡起頭來看壁爐台上那只舊荷蘭鐘。我們記得,它就是這麽不緊不慢地嘀嗒、嘀嗒,走過了薩克斯比大娘生命的最後幾個鐘頭……要是我能夠,我想去感受那每一分,每一秒。到了她該走的時候,丹蒂問,“你不想讓我留下嗎?你一個人待在這兒,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我說,我就想這樣待著,最後她吻了一下我的臉,走了。這裏就剩下了我和查理·瓦格,房子也暗了下來。我點了更多的蠟燭。我想起薩克斯比大娘,想起她燈火通明的牢房,我想起的她,不是牢裏的她,而是這裏,她在自家廚房裏的種種:哄嬰兒們睡覺、喝茶、揚起臉來讓我親她。我想起她在這兒切肉,抹嘴,打哈欠……鐘還在嘀嗒嘀嗒地走,我覺得,它似乎從來沒走得這麽快,聲音也沒這麽響。我把頭埋在手臂裏,手臂靠在桌子上。我好疲倦!我閉上了眼睛。我本來想醒著的,但再也撐不住了。我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這次,我終於睡了一個無夢的覺,然後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弄醒了。那是門外傳來的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還有高高低低的說話聲。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想,“今天肯定是假日,肯定有集市,今天禮拜幾?”我睜開眼睛,蠟燭都燒到剩下一攤攤蠟,微弱的火焰像一個個鬼影。不過,看見它們,我終於記起了自己在哪裏。現在是早晨七點,薩克斯比大娘三個鐘頭後就要上絞架了。我聽到的那些人是去馬販巷占位置看熱鬧的,他們先來蘭特街看看這座房子。

天亮以後,人越來越多了。“是這兒嗎?”我聽到他們說。然後又有人說,“就是這兒,他們說那血噴得又急又多,墻都被染紅啦。”“聽說被殺的那家夥叫聲震天呢。”“聽說那女的掐死過好多嬰兒。”“聽說他想賴租哪。”“聽著可真嚇人哪,是不是?”“他該死。”“聽說……”

他們到這兒逗留一分鐘,然後就走了。有的人繞到房子後面,使勁搖晃廚房門,想從窗簾縫裏往屋裏張望,但門窗都被我關得嚴嚴實實的。我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我在家裏,不時有男孩在外面叫“讓我們進來!要是給我們看看房間,我給一先令!”,還有“噢!噢!我就是被捅死那家夥的魂兒!鬼魂來纏身啦!”但我想,他們多半是互相鬧著玩,不是說給我聽的,雖然我聽著覺得厭煩。可憐的查理·瓦格緊緊跟在我身邊,被外面的晃門聲和叫喊聲驚嚇,想叫又不敢叫。最後,我帶它上了樓,至少樓上聲音小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