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7(第4/15頁)

然後我看到了她的臉,看見精神、熱力和色彩已經消失了大半。她目光呆滯地看著周圍,看著低聲嘀咕的聽眾們。我以為她在找我,於是站起來舉起了手。但她只是看了看我,目光卻還像剛才那樣,繼續移動。我見她的目光在房間裏遊移,像是在找什麽人或什麽東西——最後她停了下來,目光也明亮起來,我跟著那視線一看,我看見了,在後排座椅上一個全身穿黑,正把面紗放下來的姑娘。那是莫德。我在完全沒想到的情況下,看見了她。我跟你說,當時我的心一下就打開了,我想起了所有的事,心又縮緊了。她神色痛苦——這就對了,我想。她獨自一人坐著,沒對我做出任何表示,對薩克斯比大娘也沒有。

然後我們的律師叫我過去。他跟我握手,說他感到遺憾。丹蒂在哭,需要我扶著才能走出去。當我再次回看薩克斯比大娘時,她已經垂下了頭,我再看莫德,她已經走了。

在我的記憶中,接下來那個禮拜過得不像一個禮拜,而像是漫長的一天。那是無眠的一天,我怎麽能睡?睡眠會帶走我對薩克斯比大娘的思念,我們就要生離死別了啊!那也是幾乎沒有黑暗的一天,她牢房的燈一整夜沒熄,我離開她的那幾個鐘頭,我把蘭特街家裏的燈全點著了,我能找到的、借到的每一盞燈,都點上。我獨自一人坐著,眼睛刺痛。我坐著,看著,好像她就躺在我身邊。我沒吃東西,也沒換衣服。如果我在走路,就是匆匆走在去馬販巷的路上,只想去她身邊;不然,就是剛離開她,慢吞吞地走在回來的路上。

當然,現在他們已經把她關進了死囚牢房。那裏面,一直有女看守陪著她,她們兩人一組輪班。她們態度還不錯,就是長得五大三粗,像克裏斯蒂醫生那兒的護士。她們穿的帆布圍裙也類似,身上也掛著鑰匙。我要是和她們的眼神相接,會嚇得打個戰,身上的舊傷就會痛起來。說實話,就算對人不對事,我心底裏也一直對她們喜歡不起來,因為,要是她們真值得人喜歡,就該開了門放薩克斯比大娘走。可是她們就把她守在這兒,等人領她出去上絞架。

但是,我努力不去想這事——可是,跟從前一樣,我沒法不去想這事,也沒法相信這事。我不知道薩克斯比大娘有沒有因此輾轉反側。我知道他們派監獄牧師去她房間了,她跟他待了大約幾個鐘頭,但她終究沒告訴我他對她說了什麽,有沒有給她帶去慰藉。現在,她越來越沉默了,只是輕輕握著我的手;現在,她看我的眼神也越來越模糊不清,她有時候會臉紅,好像內心在掙紮,有什麽說不出口的話……

但是,她只對我說了一件事,希望我記住。那是她臨行前的那天,也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我去見她時心都快碎了,我本以為她會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或者抓著鐵窗的欄杆,實際上,她很平靜。我才是哭的那個。她坐在椅子上,我跪在她身邊,頭靠著她的大腿。她抱著我的頭,用手指梳著我的頭發。她取下發卡,把我的頭發放了下來,攤到她腿上。我沒心情卷頭發,那時我覺得,我這輩子再也沒心情卷頭發了。

“薩克斯比大娘,沒了您,我該怎麽過?”我說。

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有一陣顫抖。然後她說,“過得更好,乖孩子,”她小聲說,“比我在的時候更好。”

“不!”

她點點頭,“更好,好得多。”

“您怎麽能這麽說?要是我一直在您身邊——要是我沒跟紳士去布萊爾——噢!我真不該從您身邊離開!”

我把頭埋進她裙子的皺褶裏,又哭了起來。

“噓,別哭。”她說。她撫摩著我的頭,“噓,好了,別哭了……”她的裙子布料粗糙,蹭著我的臉,椅子很硬,硌著我的身子。但我就這樣待在那裏,像個孩子一樣,讓她摸著我的頭發。後來我們倆都沉默了。她房間墻上高高的地方有個小窗子,投進一兩格陽光。我們看著陽光的影子在石板地上爬行。我從來不知道光可以這樣爬行,走得像手指一樣。當它幾乎從房間的一邊走到了另一邊,我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感覺到看守把她的手放到我肩上。“時間到,”她低聲說,“跟她說再見了,好嗎?”

我們站了起來。我看看薩克斯比大娘,她的眼神依然清澈,但她的臉色轉眼間就變了,變得潮濕昏暗,面如死灰。她在發抖。

“親愛的蘇,”她說,“你一直對我很好——”她把我拉近,嘴巴湊到我耳邊。她的嘴已經冰冷得像屍體,卻像中風一樣抽搐著,“好孩子——”她的聲音時斷時續,我差點想掙脫,別說出來!我心想。雖然我不知道,就算我把心裏想的話說出來,會讓她停下不說嗎?我只知道,我突然害怕了起來,別說出來!她把我抓得更緊了,“乖孩子——”她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明天你要看著我,”她說,“看著我,別蒙著眼睛。我走了以後,要是你聽到什麽關於我的壞話,你就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