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7(第2/15頁)

要是我會寫字,要是我知道寫給誰,我一定會寫信。要是我知道他住在哪裏,我也會找上法官家的門。但我什麽都沒做。我唯一的一點安慰,就是每天陪在薩克斯比大娘身邊的時間。監獄陰森淒涼,但至少是安靜的。多謝好心的看守,我在那兒能比規定的多待一些時間。我想,他們可能見我的樣子,覺得我年紀小,老實本分。“你女兒來了。”他們會一邊開薩克斯比大娘的牢房門,一邊說。每一次她都很快地擡起頭,看看我的臉,然後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著我的身後,似乎不太相信他們又放我進去看她了。

然後她會眨眨眼,努力給我一個微笑。“乖孩子,你一個人?”

“一個人。”

“也好,”過了一會兒她說,拉起我的手,“你說是吧,就我和你,也好。”

她願意就這樣拉著我的手坐著,不說話。剛開始的時候我哭,我罵,我求她去翻供,可這些話把她惹得那麽煩躁不安,我怕她會背過氣去。

“別再說了,”她說,臉色蒼白,抿緊了嘴角,“我幹的,就這樣。不要再跟我提這事了。”

我記起了她的火爆脾氣,就不再說話了,只是撫摩著她的手。每次見她,都覺得她的手像是又瘦了一點。看守跟我說,牢裏的飯,她碰都不太碰。看著她那雙大手慢慢地萎縮,我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我心裏覺得,一切錯都可以推倒重來,如果薩克斯比大娘的手能夠恢復到原來的美好。蘭特街家裏能搜刮到的任何一點錢我都湊起來請了律師,現在只能靠借債和典當了,我用換來的錢買了一點兒吃的,希望能引起她的食欲:小蝦,熏紅腸,牛油布丁。有一次我還給她帶去了糖果,盼著她能想起我小時候,她給我講《霧都孤兒》裏南希的故事的時光。但她沒想起,只是心不在焉地把糖放到一邊,說她遲些會吃的,就像她對別的食物一樣。後來,看守們叫我別再浪費錢了,她把這些東西都給了他們。

有很多次,她用手捧著我的臉,吻我。有一兩次她緊緊地抱著我,像是要說什麽難以開口的話,但是最後她都把話咽了下去。即使我有些話想問她——即使我心裏覺得異樣,存著疑惑——我也像她一樣,沒把話說出口。世事已夠艱難,就不要讓它更難了。於是我們就談論我,現在怎麽過,將來怎麽過。

“你會住在蘭特街的舊家吧?”

“當然了!”我說。

“沒想過離開?”

“離開?不,我要在那兒等你,等到你放出來的那天……”

我沒敢告訴她,在她、易布斯大叔、易布斯大叔的妹妹都走了之後,家裏的變化有多大。我沒敢告訴她鄰居們再也不上門了,有個小女孩對我扔石頭。我也沒告訴她,有些陌生人會在我們家門口和窗口一站幾個鐘頭,就想偷窺一下紳士的命案現場。我沒說我和丹蒂花了多大力氣才把地上的血跡清理幹凈。我們擦洗了無數遍,換了無數桶被血染紅的水,地板的表面都快被我們磨掉了,我們看見裏面的木頭都被浸成了可怕的粉紅,不得不停了手。我也沒告訴她,血濺染了多少地方和物件——門板、天花板、墻上的畫、壁爐台上的擺設、碗碟、刀叉,全都染上或濺上了紳士的血跡。

我也沒有說,在我掃地擦地板時,找回了多少過去生活的點點滴滴——狗毛、杯子的碎片、小零錢假幣、紙牌、門框上易布斯大叔的刀刻下的我的身高刻痕,每一件東西都讓我蒙面痛哭。

夜裏,如果我睡著了,就會夢到殺人。我夢到我殺了一個男的,我得拖著裝著他屍體的口袋穿過倫敦的大街小巷,而且那口袋太小,裝不下他。我夢到紳士。我夢到在布萊爾的紅色小禮拜堂後的墓地遇到他,他帶我看他媽媽的墳墓。墓上掛了鎖,我手裏有鑰匙坯和銼刀,我得趕緊做一把鑰匙出來,趕緊!但是,每次就要成功的時候,總要出點岔子,要麽就是鑰匙縮小或者變大了,要麽就是銼刀變軟了,磨不動,就差最後那幾下!我總是趕不及……

“太遲了。”紳士說。

有一次,那聲音變成了莫德的。

“太遲了。”

我四處看,卻看不見她。

紳士死的那晚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莫德。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只知道警察拘留她的時間比我長。她報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上了報紙,當然,克裏斯蒂醫生也看到了。這事我是從監獄看守那兒聽說的。現在已經路人皆知了,她是紳士的太太,本來是關在瘋人院的,卻跑了出來。警察也不知該拿她怎麽辦——是該放了她呢,還是把她當瘋子一樣關起來呢,還是怎樣。克裏斯蒂醫生說只有他才能決定,於是他們就把他請了來。我一聽到他的名字差點嚇蒙了,直到現在我都不敢走得離洗澡池子太近。不過呢,結果卻是這樣:他只看了她一眼,身子就搖搖晃晃,臉變得煞白,然後他說自己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看到她完全治愈了,恢復得這麽好。他說,這證明了他的療法是多麽有效。報紙們詳細報道了他的瘋人院,我覺得,他因此收進了好多新的女病人,於是大發橫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