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7(第6/15頁)

但是,過了一會兒聲音小了,這讓我更難受了,因為這意味著人們都走過去找好了位置,時間就快到了。我把查理·瓦格留在那兒,自己爬上樓梯——我爬得很慢,就像腿上灌了鉛。然後,我站在閣樓的門前,不敢邁步。那裏面有我出生的床,有一個盥洗架,墻上還釘著一小塊油布。我上一次來這兒時,紳士還活著,他喝醉了酒,和約翰及丹蒂在樓下跳舞。當時我把拇指按在玻璃上,把霜變成了汙水,薩克斯比大娘上來撫摩著我的頭發……現在,我走到窗邊,差點暈了過去,波鎮平時灰暗冷清的街道,現在滿滿的全是人——那麽多人!站在街上的人們阻礙了交通,除此之外,墻頭上、窗框上、燈柱上、樹上和煙囪上也都爬滿了人。有人把小孩舉高,有人歪著身子想看得清楚些。大多數人把手放在眼睛上遮擋著陽光。所有人的臉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他們都看著監獄大門的屋頂。絞架已經搭好,繩索也系好了。有一個男人在那裏走動著,測試腳踏板。

我看到他做這個,心裏平靜下來,也感覺有點頭暈惡心。我想起薩克斯比大娘對我說的最後的話,我要看著她走。我說我會的。我想,我應該忍受得住。跟她將要忍受的比起來,這點小事真的算不上忍受……現在,那個男人把繩子拉在手裏試長度了。人們都伸長了脖子。我開始感到害怕。可是,我還在想,我會堅持看完的。我還在對自己說,“我會的,我會的。她看著你媽媽走,我也要看著她走。現在我還能為她做什麽,除了這事?”

但是,我這麽說了之後,十點的鐘聲緩慢地敲響了。絞刑台上的男人走了下來,監獄的門打開了,牧師先走上了屋頂,然後是看守們——我看不下去了。我轉身背對窗口,用手捂住了臉。

從大街上人們的呼聲中,我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鐘聲敲響時,人們靜了下來。然後牧師出現了,然後人們發出一陣噓聲,我知道這是對劊子手的。我聽到噓聲在人群中傳開,就像油在水面散開。當噓聲提高,我知道是劊子手鞠了個躬或者做了什麽手勢。過了一小會兒,噓聲又響起來,這次是像一陣顫抖,在街道間散播開。“脫帽!”有人高呼了一聲,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這一定是薩克斯比大娘出來了。人們都想看清楚她。我覺得無比惡心,想象著那麽多陌生人瞪圓了眼睛,就想看清她長什麽樣子,而我卻不能看。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無法轉身,也無法把汗濕的手從臉上放開。我只能聽。我聽到笑聲變成了低語,我聽到有人叫他們安靜。這也就是說,牧師在祈禱了。沉默繼續著,繼續著,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跳。然後他說了阿門。當這句話還在街道上回響,另一邊廂的人們——也就是離監獄最近,看得最清楚的那群——發出了一陣緊張低呼。這低呼聲越來越大,漸漸所有人都加入進來,然後變成了一種呻吟,或哀嘆……我知道,這意味著他們把她帶上了絞刑架,綁上了她的手,蒙上了她的臉,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絞索……

然後,然後,那個時刻到來了——只是一個瞬間,比我說出這個詞的時間還短——那個死寂的時刻,嬰兒們停止了哭泣,人們屏住了呼吸,手捂在了胸前或張開的嘴上,血也放慢了流動,思維也停滯了:不能是這樣!不會是這樣!他們不會這樣!他們不能這樣——然後,來得太早,來得太快,腳踏板響了一下,一片驚呼,繩子扯直了,一片哀叫,人群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巨拳當胸打了一下。

現在,我睜開了眼睛。我只睜開了一秒鐘,迅速回頭看了一下——我看見的不是薩克斯比大娘,完全不是,而是一個裁縫用的假人掛在那裏,做成一個穿著胸衣和獄袍的女人的樣子,手臂毫無生氣,頭垂在胸前,就像用帆布填了稻草做出的模特兒的腦袋——

我走開了。我沒有哭。我走到床邊,在床上躺下。外面的聲音又變了,人們回過勁來,放開捂住嘴的手,放開了嬰兒們,開始走動起來。他們又發出噓聲和叫聲,還有可怕的笑聲,最後,還傳來了歡呼聲。我想,以前看別人絞刑的時候,我也歡呼過。從前我不知道歡呼有什麽意義。現在,聽著他們的歡呼,即使我悲痛在心,也似乎明白了它的含義。她死了,他們也許可以叫出聲來,這念頭像血流一樣,在每個人心頭飛快掠過:她死了,我們活著。

那天晚上丹蒂又來了,給我送來晚飯。我們都沒吃,只是一起痛哭,互相訴說當天所見。她是跟菲爾還有易布斯大叔的另一個侄兒一起看的,在離監獄很近的地方。約翰說只有小白鴿才站在那兒看,他認識的一個人家裏有屋頂,他去爬屋頂了。我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看了,但我沒跟丹蒂說。她看到了一切,除了最後那一墜。菲爾連那個都看全了的,他說,那一墜來得幹凈利落。他現在相信了,他們說的是真的,劊子手會給女人用不一樣的繩結。不管怎麽說,大夥兒都同意薩克斯比大娘臨危不懼,死得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