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5(第3/15頁)

到了早上,克裏斯蒂醫生巡完房一走,她們就摘掉帽子,放下頭發,脫了襪子,把裙子撩起來。她們讓我們站在旁邊,拿報紙對著她們白花花的大腿打扇降溫。

反正培根護士就是這麽幹的,因為她手癢的毛病,她抱怨天氣熱抱怨得最厲害。她讓貝蒂給她每天抹十次藥膏,有時候她還大喊大叫。天最熱的時候,她放了兩個瓷盆子在床邊,睡覺時把手泡在水裏。這讓她做起夢來。

“他太滑了!”有一天晚上她叫道。另一次她嘟囔說,“糟了,我沒抓住他……”

我也做夢。我好像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夢。你多半也能猜到,我會夢到蘭特街,夢到波鎮,夢到家。我夢到薩克斯比大娘和易布斯大叔。這些夢讓我心煩,我會從這些夢裏哭醒。有時候我只會夢到瘋人院,我會夢到我醒來,一天已經過完了,然後我就真的醒了,一天卻剛剛開始——可是,眼前的一天和夢裏過去的一天一模一樣,我都不知道哪裏是夢,哪裏是真實。夢裏夢外,我已經混亂了。

但幾個禮拜以後,夜裏越來越熱,我的腦子越來越昏沉,那時候我開始做的那些夢,才是最讓我煩心的夢。那些夢裏有布萊爾莊園,有莫德。

那些夢裏的她,絕不是真正的她——真正的她是毒蛇,或者小偷。可我只是夢到我們還在她舅舅家裏,我還是她的貼身女仆。我夢到我們散步到她媽媽墓前,或者在河邊坐著。我夢到我幫她梳洗穿衣。我還夢到——人夢到什麽不是錯,是吧?——我還夢到,我愛她。我知道我該恨她,我知道我想殺她。但是,有時候我在夜裏醒來,就會忘記這些。我會睜開眼睛,四周看看,屋子裏太熱,她們一個個都熱得在床上翻來覆去——我會看見貝蒂的大白腿,培根護士全都是汗的臉,威爾遜小姐的胳膊。普賴斯太太睡覺時把頭發都放到後面去,和莫德的習慣一樣。我在半夢半醒中望見她,就忘了四月之後的那好幾個禮拜,忘了布萊爾的出逃,忘了燧石教堂裏的婚禮,忘了克林姆太太家的日子,忘了我怎麽進的瘋人院,忘了那個可怕的圈套,忘了我本該想著逃跑,也忘了我跑出去之後計劃該幹的事兒。我一心只想著,帶著點恐慌地想著,她在哪兒?她在哪兒?——然後,松了一口氣似的:她在這兒……我再次閉上眼睛,立刻,我就不在這瘋人院的床上了,而是在她床上。帳幔都放了下來,她就在我身邊。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今晚真悶熱啊!”她會輕聲細語地說,然後叫道,“我怕!我害怕——!”

“你不要怕,”我總是會這麽回答她,“噢,你不要怕。”——在這個時候,夢就會斷,我就會醒來。我會焦慮地醒來。我擔心,自己會不會像培根護士那樣在夢中出聲,把什麽說漏了嘴——或者嘆息?或者顫抖?然後我會躺在床上,心中滿是羞恥。因為,我恨她!我恨她!——可我心裏知道,每一次我都秘密期盼那個夢不要斷,我能把它做完。

我開始害怕我會夢遊。要是我爬起來,去吻普賴斯太太或者貝蒂怎麽辦?但如果強打著精神不睡,我也會迷迷糊糊,幻想出一些可怕的事來。那是些反常的夜晚。悶熱使我們呆滯,也使有些人——甚至是那些平時安靜聽話的女人——抽風發癲起來。躺在床上就能感覺到騷動,你會聽到尖叫,鈴聲,咚咚咚跑過的腳步聲。這些聲音就像驚雷,在悶熱安靜的夜裏炸開。雖然你知道那是什麽,但是每一次怪異的聲音響起時——而且,一個女人鬧騰往往會惹起另一個——你都忍不住想,這會不會把我的病也惹出來?然後你似乎就感覺到身體裏有點兒不對勁了,你開始出汗,或者抽搐——噢!那些夜晚真可怕!貝蒂會呻吟,普賴斯太太會抽泣,培根護士會起來說“噓!安靜!”她會拉開門,把身子探出去聽。尖叫聲停了之後,腳步聲也會慢慢消失。“抓著她了,”她會說,“好了,他們是把她關墊子房呢,還是弄去跳水?”——貝蒂一聽到跳水這個詞,又開始哼哼,普賴斯太太,甚至威爾遜小姐,聽到這詞兒都打了一個戰,把臉埋到枕頭裏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詞好像有特別的意思,但沒人給我解釋過它究竟指啥。我只能猜,可能跟水有關,跟黑色橡膠的抽水泵一樣,按進去抽出來吧。這想法也很可怕,所以每次培根護士提到這個詞的時候,我也嚇得打戰。

“我不知道你們抖個啥,”她會不懷好意地對我們說,然後回到床上,“又不是你們抽風了,是吧?”

但是,有一次就是了。我們被一陣喘氣聲驚醒,發現可憐的普賴斯太太躺在床腳邊的地上,緊咬著手指,手指都給咬出血了。培根護士拉了鈴,克裏斯蒂醫生帶著幾個男的趕緊跑來了,他們把普賴斯太太捆起來,擡下了樓。一個鐘頭以後他們把她送回來時,她的衣服和頭發都在滴水,她看上去淹得半死。那時我才知道了跳水的意思,就是被弄去泡一下水。這讓我覺得放心了一點,因為我覺得,泡一下好像也沒啥可怕啊,跟抽水放水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