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5(第2/15頁)

“我曾經也跟你想的一樣,”她和善地對我說,“但是,你知道嗎,我怕你是來了這裏之後就瘋了。我們這兒的人都有點怪,你看看周圍就知道。你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

她對我微笑——但是,就跟剛才一樣,笑容帶著點憐憫。她接著往前走,但我停下了。我已經很久,我也不記得多久了,沒去想過我在別人眼中是啥模樣。克裏斯蒂醫生不給我們鏡子,怕我們打碎了。現在想起來,我上一次從鏡子裏看自己的臉是在克林姆太太家的時候了——是在克林姆太太那兒嗎?——那天莫德讓我穿她的藍色真絲裙子——是藍色的嗎,還是灰色呢?——是她舉著小鏡子。我用手捂住眼睛。裙子是藍色的,我肯定。噢,我穿著那個走進瘋人院的啊!他們把裙子搶走了——他們也搶走了莫德媽媽的行李袋,還有裏面所有的東西——刷子、梳子、內衣、紅色毛呢拖鞋——我再也沒見過它們了。代替它們的,我低頭看看自己,是格子呢裙子和膠鞋,我已經差不多習慣它們了。現在我把它們看了個真真切切,我希望能把它們看得順眼點兒。值班看管我們的護士閉著眼睛,在太陽下打瞌睡了。她身邊是一扇窗戶,裏面是活動室。屋裏暗,窗玻璃就像鏡子一樣,清楚地映出了外面轉圈兒散步的女病人們。其中有一個站住了,手放在臉上。我眨眼她也眨眼。那就是我。

我慢慢地走過去,帶著恐懼,仔細打量著自己。

就像剛才那女人說的,我看起來就像一個瘋子。我的頭發還縫在頭頂上,不過線已經松了,頭發也七拱八翹了。我的臉色發白,滿是青的紫的瘢痕和傷口。我的眼睛腫著——是因為缺乏睡眠吧——眼圈發紅。我的臉從未像現在這麽尖瘦,脖子細得像麻稈。格子呢裙子套在我身上,像個掛著的洗衣袋,領口露出莫德那只舊手套的臟兮兮的指尖,我還把這東西藏在胸口。你還可以勉強看出,小牛皮上有我的牙齒印。

我看著玻璃,大約看了一分鐘。我看著,想起我小時候,那麽多次,薩克斯比大娘幫我洗頭梳頭,使我的頭發充滿光澤。我想起她怕我著涼,在我上床前先要暖床。我想起她每次都把最嫩最好吃的肉留給我,我長牙齒時她幫我磨牙,常常撫摩我的胳膊和腿,不讓它們長歪了。我記得從小到大這麽多年裏,她把我保護得多嚴密、多安全。我去布萊爾,本來是想去發財,帶回來和她分享。現在財富沒有了。莫德把財富偷走了,把她自己的命運給了我。她本來應該來這裏。她把我變成了她,她就跑了出去,自由自在了。她看見的每一塊鏡子——在服裝店裏試裙子時也好,在戲院裏、舞廳裏跳舞時也好——她在每一塊鏡子裏看見的她,都是我的反面:俊俏、樂觀、驕傲、自由——

我想,我開始憤怒了。然後我看見了自己的眼神和表情,這把我自己都嚇著了。我站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直到值班護士從瞌睡裏醒了,過來戳了我一下。

“好啦,虛榮小姐,”她打了個哈欠說,“我敢說你連腳後跟都要照個夠,是不?好吧,咱們就看看。”她把我推回隊伍裏。我低頭走路,眼睛只看著裙子的下擺、我的鞋、走在我前面的女人的鞋。看什麽都行,只要別讓我擡頭看到窗玻璃,看到自己瘋了的眼神。

那是在六月尾。也可能再早一些,很難知道準確的日期。在瘋人院裏,我們連禮拜幾都很難搞清——只知道他們要你站在活動室裏聽克裏斯蒂醫生禱告,而不是坐在床上的時候,就是禮拜天了,一個禮拜又過去了。也許我應該像犯人一樣,每個禮拜天刻一個痕跡什麽的。但是,每個禮拜都沒有意義,因為每個禮拜開始時我都想著,下禮拜我就會出去了。然後我的記憶也混亂了,有時候好像一個禮拜有兩三個禮拜天,有時候又好像沒有禮拜天。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春天變成了夏天,因為日子變長了,陽光變得熱辣辣了,房間變得像蒸籠了。

對於當時的熱,我記得無比深刻。那種熱幾乎要讓人發瘋。房間裏的空氣就像熱湯。待在這種空氣裏,有一兩個女病人活活熱死了。當然了,克裏斯蒂醫生和格雷夫斯醫生是醫生,他們能把這記錄成中風而死,這是我聽護士們說的。天氣熱了,護士們的脾氣也跟著暴躁起來。她們抱怨著頭痛和出汗,抱怨身上的制服。“為什麽我還得穿著羊毛裙子,在這兒照顧你們?”她們把我們推來搡去,“人家坦布裏奇瘋人院的護士穿的都是府綢——!”

但我們都知道,實際上,沒有哪家瘋人院要她們,她們也去不了。她們在這兒混日子混得太舒服了。她們整天說女病人們太麻煩,太會耍花招什麽的,又互相展示身上的青腫啊什麽的,但其實,病人們都被她們下了藥搞得有氣無力的,誰還能耍什麽花招。至於說麻煩,都是護士們想開玩笑自找的。她們的工作是世界上最輕松的了,我們七點鐘就被她們趕上了床——給我們吃了安眠藥——然後她們就看報紙看小說,烤面包,喝熱可可,弄點刺繡,吹口哨,放屁,站在門口隔著走廊跟人大聲聊天,她們覺得悶了,甚至直接跑到別的房間去串門,把病人們鎖在房間裏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