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5

直到那時,我都沒有認真想過,我一直以為他們會放我出去。雖然一個禮拜過去了,又一個禮拜過去了,我還那麽以為著。直到最後,我才放棄了克裏斯蒂醫生會讓我走的幻想。因為,如果他相信我在入院時就瘋了,那麽,在那之後我說過的所有,都只會讓他相信我瘋得更嚴重了。更麻煩的是,他堅信我會被他治好,只要他能讓我恢復寫字,我就能重新記起自己是誰。

“你看了太多文學作品了,”有一次巡房時他說,“這就是你煩惱的根源。但是有時候,我們醫生要用以毒攻毒的辦法。我的意思是,通過再讀文學書來讓你恢復。你看,”他給我帶來一個紙包裹,裏面是一塊小黑板和一支粉筆,“你坐下,把黑板放在面前,”他說,“一天下來,你就能寫出——注意,是工工整整的!——寫出你的名字了。我說的是你的真名。明天,你給我寫出你生平的第一部分,然後每天增加一部分。隨著書寫機能的恢復,你的思考機能也就慢慢恢復了……”

他叫培根護士監督我,拿著粉筆一坐就是幾個鐘頭,當然我啥也沒寫出來。粉筆頭最後被我捏成了粉,或者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濕漉漉的。然後,他回來看到空空的小黑板,就皺著眉頭搖頭。有時斯彼勒護士在他身邊,“你怎麽一個字都不寫?”她會說我,“看看醫生們為了治好你,費了多少心。要我說,你這就叫不知好歹。”

他走之後,她就來搖我。我越是哭鬧,她越是搖得厲害。她使勁的時候,你會覺得連牙都被她搖松脫了。她會把你搖到要吐——“喲,你抽抽了。”她會對別的護士擠擠眼說,她們就一起哈哈大笑。她們恨這些女病人們。她們恨我。我用自然平常的語氣說話時,她們覺得我在嘲笑她們。我知道,她們以為我裝瘋賣傻,就為了博得克裏斯蒂醫生的關注。這讓女病友們也恨起我來。只有瘋瘋癲癲的威爾遜小姐時不時地對我好。有一次她看見我對著黑板掉眼淚,就趁培根護士背對著我的時候,跑過來幫我寫了我的名字——我的意思是,莫德的名字。她雖然是好心,我還是希望她沒這麽做,因為克裏斯蒂醫生回來看見這字,臉上露出了微笑,大聲說,“真不錯,裏弗斯太太!我們成功一半了!”到了第二天,我又只能鬼畫桃符,他當然以為我在耍花招。

“不讓她吃飯,培根護士,”他板著臉說,“直到她寫出來為止。”

於是,我就寫這個:蘇珊,蘇珊,蘇珊——我寫了五十遍。培根護士打我。斯彼勒護士也打我。克裏斯蒂醫生搖著他的頭。他說我的病比他想象的嚴重,需要另外一種療法。他給我喝木餾油——他叫護士們按住我,他把油往我口裏灌。他還說要找螞蝗飼養師,來給我的腦袋放血。然後我們這兒來了一個新病人,她不會正常說話,只會說她自己造出來的嘰裏咕嚕的語言,她說那是蛇語。然後他就把時間全花在了她身上,用針去刺她,在她耳朵後面拍爆紙袋子,用開水燙她——想方設法把她的英語嚇回來。

我希望他就這麽繼續戳她燙她去。木餾油差點嗆死我了。我害怕螞蝗。他不管我,能讓我有時間想想我的逃跑計劃。我整天想著的還是那事。現在都六月了,我是五月進來的。我還是堅持觀察院子的地形,研究各個窗戶和門,找出哪些是松動的。每次培根護士拿出鑰匙時,我都仔細看著,記住哪把鑰匙開什麽鎖。我發現,如果是走廊和臥室門上的鎖,是一把鑰匙開全部。如果我能從鑰匙鏈上把那把鑰匙偷下來,我就能跑出去了,我很有把握。但是那鑰匙鏈很結實,每個護士都把鑰匙看得很緊。培根護士——她還警告過,我是個滑頭——是把鑰匙看得最緊的。她只是在需要從櫥櫃拿東西的時候,才會把鑰匙交給貝蒂一下,然後立馬就收回去,放進口袋裏。

每一次看到她放回去,我都感覺無能為力,忍不住氣得發抖。太讓我難受了,居然偏偏是我!被關進這裏,這麽長時間,過得這麽低賤,失去了我的所有,就因為少了一把小小的鑰匙!一把小小的、簡單的鑰匙!甚至不是一把什麽高級鑰匙,就一把只有四個齒的小破鑰匙,要是有鑰匙坯和銼刀,我一眨眼工夫就能仿出一把來。這事兒,我每天都想一百遍。洗臉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在小花園裏散步時,坐在活動室裏聽女病人們嘀咕或掉眼淚時,躺在床上被護士的燈晃著眼睛時,我都在想。如果這個想法是錘子或起子,我早跑出去一萬遍了!但其實,這想法更像毒藥,我想得太多,都快想吐了。

這像一種遲緩的病痛,不像我剛到這裏時,那種讓我出汗的尖銳的恐懼。它慢慢地,鬼鬼祟祟地潛伏進來,變成了瘋人院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墻上的顏色,食物的味道,病人們哭喊的聲音,它悄悄在我身上紮下了根,當我察覺時,已經太晚了。我還是對每一個跟我說話的人說,我腦子很清楚很正常,我進瘋人院是被搞錯了,我不是莫德·裏弗斯,應該馬上被放出去。但是,我說了太多遍以後,這些話變得軟弱無力,就像錢幣用久了以後,頭像就磨損得模糊不清。最後,有一天,我和一個女人在花園裏散步時又說了一遍,她帶著憐憫的表情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