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第3/11頁)

理查德一直在黑暗的那一半中行駛。船吃水很深——那是一條顏色深暗、狹長的船,船頭翹起。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船。我看著它駛近,感覺蘇的手在我手中轉動。我從她身邊走開,接過他扔過來的繩子,讓他把我扶上了船,順從地坐下。她也上了船,坐在我身邊。她動作蹣跚,失去了平衡,他用一支槳撐著岸,固定著船。當她坐好,我們的船轉了個彎,開始順流而下。

無人說話,無人動作,除了理查德劃槳。我們無聲地,輕柔地滑行,滑入各自的黑暗地獄。

在那之後呢?我只記得河上一路順風順水,我本來還想留在船上,卻被叫上了岸,他們讓我騎馬。若在其他任何時候,我對騎馬是懼怕的,但在當時,我木然地騎上了馬,聽之任之,由它載我前行也好,摔我落地也罷。我還記得那燧石教堂。還有那束銀扇草。我的白色手套——我脫掉手套的手,被牽來遞去,然後被套上戒指,因為用力太大,手指瘀青了。我被人領著,說了一些誓詞,誓詞的內容我已忘記。我記得那牧師,長袍上有幾塊灰色的汙跡。我已記不起他的樣貌。我記得理查德吻了我,我記得一本登記簿,我記得拿起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我不記得如何離開教堂的,我記得的,是緊接其後的那一個房間,蘇在為我寬衣。然後是一個粗糙的枕頭和更粗糙的毯子。我流淚哭泣。我的手裸露著,戴上了戒指。蘇的手指從我手中滑脫。

“你不一樣了。”她說。我轉過臉去。

當我再次轉過臉來,她已離去。站在眼前的人換成了理查德。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看著我,籲出一口氣,然後用手背掩著嘴,忍住笑聲。

“哦,莫德,”他搖著頭,小聲說。他抹了抹嘴唇和胡須,“我們的新婚之夜。”他說,然後又笑了起來。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我把毯子拉到胸前蓋好。我現在很清醒,睡意全無。當他安靜下來後,我聽到了房子的聲音:樓梯在他腳步踩踏之後恢復原狀之聲,一只老鼠,或者是鳥兒,在椽子上跑動之聲。這些聲音讓我不習慣,而這想法,一定在我臉上表露了出來。

“這裏是有點怪異,”他邊說邊走了過來,“你別介意了,你很快就去倫敦了。那裏的生活豐富多彩,多想想那裏。”我不說話,“你不願開口,莫德?別這樣了,現在這時候,和我,沒必要害羞。這可是我們的新婚之夜,莫德!”他來到我身邊,舉起雙手,抓住了我枕後的床頭板,搖晃起來。他用力地搖晃,搖得床腿在地板上吱嘎作響。

我閉上了眼睛。他又搖了一會,然後停了下來。但他的手還停留在我上方,我能感覺到他的注視,感覺到他的身軀——似乎透過眼皮,我都能看見他黑色的身影。我感到他在動,老鼠或是鳥兒在椽子上跑,他應該是擡頭向上望去,目光追隨著聲音移動。然後,房子安靜下來,他再次看著我。

然後,他的急促喘息來到我臉頰邊,他的氣息噴到我臉上。我睜開眼。“哎,”他輕聲說,表情有些奇怪,“別跟我說你害怕,”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慢慢把手臂從床頭收了回去。我退縮了一下,以為他要打我。但他沒有那麽做。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我的脖頸。他看著,似乎一臉訝異,“你的心跳真快,”他小聲說。他伸出手,把手指放在我的頸邊,仿佛想測試我快速跳動的脈搏。

“敢碰我,”我說,“碰我就死。我身上有毒。”

他的手在離我脖子一英寸的地方停住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站直身子,撇了撇嘴,一副輕蔑的表情。

“你以為我想要你?”他說,“是不是?”他幾乎是壓著嗓子嘶聲說出這話——因為,他不能大聲說話,怕蘇聽到。他走開兩步,煩躁地把頭發攏到耳後。地上有只行李袋礙著了他的腳,他一腳把它踢開。“該死的,”他說。他脫下外套,拉開袖扣,極不耐煩地卷袖子,“你非得這麽盯著我嗎?”他一邊卷起衣袖,一邊對我說,“我難道沒跟你說過嗎,你是安全的。你別以為跟你結婚,我會很高興——”他回到床邊,“但是,我必須表現得高興,”他慍怒地說,“這就是高興地做出的樣子,你都忘了?”

他掀開毯子,看了看我臀下的床單。“挪開一點,”他說。我照做。他坐下來,別扭地扭過身子從褲袋裏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把鉛筆刀。

一見到刀,我便想起舅舅的剃刀。我在那大宅裏悄然潛行,用刀割書的事,現在想來恍如隔世。我看著理查德用指甲勾住刀背上的小槽,拉出刀刃。他神色厭惡地看了一眼那斑駁的黑色,然後把刀鋒放到手臂上。他動作有些猶豫,刀碰到手時,退縮了一下。然後他把刀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