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

這封信就像催眠師打出的一個響指,我眨眨眼,恍惚環視四周,仿佛從催眠中醒來。我看著蘇,看著她的手指,上面還有我留下的唇印。我看著床上的枕頭,那上面有兩個凹陷,是我們倆的頭留下的。我看著桌上花瓶裏的花,爐膛裏的火。這房間太暖。房間太暖,可我仍在顫抖,仿佛因為寒冷。她看在眼裏,對我手裏的信箋揚了揚下巴。“是好消息吧,小姐?”她問。仿佛這封信對她也施了某種法術,她的聲音變得尖細——那麽難聽的尖細——她的臉看起來也變尖了。她收好頂針,但一直在旁觀察,我不能與她直視。

理查德就要來了,她是否和我一樣,也感覺到他的臨近?她不動聲色,行走坐臥如常。她吃午餐,她拿出我母親的撲克牌,耐心地一次次玩著牌戲。我站在鏡子前,從鏡中看著她伸手取牌,翻牌,疊在另一張上,抽出國王,抽出A……我看著自己的臉,尋思究竟什麽使這張臉成為我的臉:是臉頰的輪廓,還是豐滿的唇形?然而它太豐滿,太紅。

最後,她收起牌,對我說,如果我洗牌後握著牌許願,她便能幫我預測命運。她說出這話,臉上不帶一絲嘲諷。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坐了下去,手腳笨拙地和牌。她抽取幾張牌,放在桌面上。“這張是你的過去,”她說,“這張是你的未來。”她睜大雙眼,忽然間顯得那麽青春,當我們把頭靠在一起,竊竊私語時,我想到那些平常人家的姑娘,在平常世界的客廳裏、學校裏,或者廚房裏,竊竊私語:那邊來了一個年輕人,看,他騎馬而來。這是一趟旅程。這是方塊皇後,代表著財富……

我有一枚鑲了寶石的胸針,現在我想起它來。我想到——我前些日子也曾在想——蘇。想到她帶著占有的目光,看著這胸針,估算著它的價值。

畢竟,我們不是平常姑娘,也不是在平常人家的客廳。她感興趣的不過是我的財富,並以為她將據之為己有。她又眯起了眼。她唐突地提高了聲音,不再是耳語。她收起牌時,我從她身邊走開。她翻著牌,皺起了眉頭。她掉了一張牌,卻沒看見,那是一張紅桃二。我用腳踩著它,把其中的一個紅桃想象成我的心。我狠狠地把它踩進地毯。

我擡起腳之後,她找到了那張牌。她努力撫平那凹陷。然後她又開始玩牌戲,和之前一般認真入迷。

我再次觀察她的手。手變白了,指甲也長整齊了。她的手小,戴上手套會更顯小,看起來很像我的手。

這是我必須做的。早就應該做了。理查德就要到來,我有一種未能盡責的緊迫感。我感到恐慌,數個小時,數天——一段段黑暗的時光——就如此悄無聲息地逃逸。有一夜我輾轉難眠。然後,當次日清晨她來為我梳洗,我撥弄她衣袖上的褶邊。

“你沒有別的裙子嗎?”我說,“你總是穿這條褐色的。”

她說她沒有。我從衣櫃裏取出一條天鵝絨裙子,命她換上。她不情願地脫下裙子,帶著些羞澀地轉過身去,避開我的視線。裙身較窄,我用力幫她扣上紐扣,把褶子在腰下鋪展開,然後到首飾盒裏取出胸針——那枚鑲了寶石的胸針——仔細地為她別在胸前。

然後我讓她立於鏡前。

瑪格麗特進來,誤以為她是我。

我對她日漸習慣。習慣於她的活力,她的溫暖,她的一顰一笑。她不再是惡毒圈套裏那個無知替身桃小蘇,而是一個有過往,有愛有恨的姑娘。現在我忽然發現,她的相貌身材與我有多接近,我也第一次看清,理查德和我進行的竟是怎樣一種作為。我把臉靠在床柱上,望著她,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露出滿意之色,忽而左轉,忽而右轉,理好裙子的褶,讓自己在裙子裏更自在一些。“我姨媽能見著這該有多好!”她說,臉上泛著紅暈。那時我便想,會有誰,在倫敦那陰暗的賊窩裏等她?會是她姨媽,母親,還是祖母?我想,她會有多焦慮,日復一日算著日期,盼望著那個遠離家門,身入虎穴的小賊女兒歸來。我幻想著等待的她,拿出蘇平素用過的小物件——或緞帶,或項鏈,或俗艷的手鐲——握在手中,翻來覆去……

她將永遠這樣翻看下去了,雖然她現在尚不知曉。蘇也不知,她離開時,留在姨媽粗糙臉上的告別之吻,已經是此生最後一吻。

一念及此,我心中頓時充滿憐憫——當時我認為是憐憫。這令我驚訝的感情來得強烈、痛苦。這感覺讓我害怕。我害怕,不知為了未來,我將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也懼怕未來本身,懼怕隨之而來的,種種陌生的,難以控制的情感。

她不知道。理查德也一定不知道。他當天下午到達。他來到之後——如同阿格尼絲在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拉起我的手,與我交換眼神,躬身吻我的手背,叫了聲“李小姐”,言語含情。他身著深色套裝,整潔挺括;他舉手投足間散發著大膽自信,也有一股擺脫不了的脂粉氣,如搖曳的色彩和香水味。即使透過手套,我也能感覺到他嘴的熱度。然後,他向蘇轉過身去,她行了一個屈膝禮。但是,有著硬骨襯裏的裙子不適合行屈膝禮,她搖晃了一下,裙擺的鑲邊抖動起來。她紅了臉,他注意到了,面露微笑。同時我也注意到,他看到了那條裙子,也許還有她白凈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