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第2/11頁)

這是我舅舅的房門。我從未進過這房間。但正如我所預料,門把手和鉸鏈保持著很好的潤滑,悄無聲息地被我推開。地毯很厚,我的腳步幾乎無聲。

他的客廳甚至比我的還要狹小和陰暗,墻上掛了一些陳設,房間裏還有書櫃。我不去看它們。我來到他的起居室門口,耳朵貼在門板上,手握住把手,輕輕轉動,一英寸,兩英寸,三英寸——我屏住呼吸,手按著前胸。一片寂靜。我把門再推開一點,再次站立傾聽。他若有任何動靜,我就轉身離開。有動靜嗎?在那一秒,毫無動靜。我仍猶疑,再等了一等,聽到他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

床上的帳幔是合著的,但和我一樣,他也在床頭櫃上留著一盞燈,這令我略感驚奇,我從沒想到他竟然會怕黑。微弱的燈光幫了一個忙,讓我不必入門半步,就看見了那兩件我欲取之物。在他的梳洗架上,水壺旁邊,放著他的懷表鏈,鏈子上是他的書房鑰匙,套在磨光了的天鵝絨套內;旁邊是他的剃刀。

我快步走去把它們取到手——原本蜷成圈的表鏈被拉起,我感覺它在手套上滑動。千萬別掉了——!它沒有掉。鑰匙像鐘擺一樣晃動。剃刀比想象中沉,並沒完全關上,只折回了一個角度,刀刃仍裸露在外。我把它拉開了一點,對著燈光看。要完成我要它做的事,刀刃必須鋒利。我認為它足夠鋒利。我擡起頭。在壁爐上的鏡子裏,在四周一片陰影的襯托之下,我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的手,一手握著鑰匙,一手持刀。看上去幾乎就像一幅寓言畫,名曰《被負的信任》。

在我身後,舅舅床上的帳幔沒完全拉好,開著一條縫。那條縫裏有一點微光——其實不能稱作微光,只是比周圍的黑暗稍微淺淡——顯露出他的臉。我從未見過他睡覺的模樣。他看上去形容瘦小,像一個孩子。他的毯子一直蓋到下巴,毯子拉得平整無皺。他的嘴唇隨呼吸翕動。他在睡夢中——滿是黑色文字的夢,十二號字體,有摩洛哥皮或小牛皮封面。他在數著書脊吧。他的眼鏡整齊地放在床頭櫃上,眼鏡腿收得好好的。在他一側眼睫毛下的陰影裏,有一小塊潤澤的反光。剃刀在我手心,握得發熱了……

但我的故事不是那路數。至少現在不是。我站在那裏看著他睡覺,看了有一分鐘,然後離開了。我小心翼翼,靜悄悄照原路走回。我下樓梯,往書房走去。走進書房,我轉身鎖好房門,然後點了一盞燈。這時,我的心開始狂跳,恐懼和期盼讓我眩暈。但現在分秒必爭,我不能等待。我走到舅舅的書櫃前,打開了玻璃門。我首先拿起《掀起帷帳》,他給我讀的第一本書。我拿出那本書,打開,攤放在他書桌上。然後,我拿出剃刀,把刀完全拉開,刀刃有點緊,彈了一下伸直了,它就是為切割而生的。

然而,我還是難以下手——非常艱難,我幾乎想放棄,我無法在整潔而袒露的書紙上,劃下第一刀。我幾乎害怕書頁會發出慘叫,把我的行動暴露。但是,書沒有慘叫,而只是嘆息,仿佛在盼望著與自身決裂,我聽到這聲音,手上的動作變得迅速而真實。

當我回到蘇的身邊,她正站在窗邊不停地絞著雙手。子夜的鐘聲已經敲過,她以為我迷路了。見到我她已經太欣慰,無暇批評。“這是你的鬥篷,”她說,“快扣好,拿著你的行李——不是那個,那個太重你拎不動。好了,我們得走了。”她以為我緊張。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她說,“鎮定。”然後,她拉起我的手,帶我穿過這大宅。

她腳步輕柔如盜賊,她指給我方向。她不知道,剛才我也如一道陰影,看著舅舅熟睡。不過,我們走的是傭人通道,宅子的這一部分,那些沒鋪地毯的過道和樓梯,我不熟悉。她一直拉著我的手,直到我們來到地下室門口。在這裏,她放下行李,騰出手來往鎖和門閂裏上了些油。她看著我,像男孩一樣對我眨了一下眼。我的心抽痛。

門開了,她拉我走入門外的夜。園子變了,宅子看起來有些奇怪——當然,我從未在這個時間看過這宅子,只是站在窗前向外望。如果此時我正站在窗前,是否能看到自己,被蘇拉著奔跑?我是否也同園子裏草、樹、石、藤蔓一樣,已經蒼白褪色?我猶豫了一瞬,擡頭望向那窗口,心中覺得,如果我等,一定能望見我的臉出現在窗邊。然後我望向其他窗戶,那些窗戶後是否會有人醒來,喚我回去?

無人醒來,無人喚我。蘇再次拉我的手,我轉身跟她走了。我有院墻門的鑰匙,我們從院門出來以後,我把鑰匙拋在了蘆葦叢裏。夜空清朗,我們站在陰影裏,一言不發。就像兩個等待皮剌摩斯的提斯柏32。月光映照在河上,河水一半泛銀,一半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