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第6/12頁)

他把被煙熏黃的手指舉到嘴前。那時蘇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停下來休息。背包的重量使她漲紅了臉。她的鬥篷依然被風吹起,她的頭發依然在飛舞。我渴望把她拉到身邊,摸摸她,為她整理衣裳,這念頭強得不能再強。我想,我已傾身前去,手已伸出了一半;然後我意識到理查德就在身邊,意識到他狡猾的、審視的目光。我於是把雙手抱在胸前,轉過身去。

第二天早晨,我讓她從火爐裏取一塊炭給他送去,讓他點煙。我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前額頂著玻璃,看他們交頭接耳。她的臉一直背著我,但當她走開,他仰起頭,與我對視,就像之前,他在黑暗中與我的那次對視一樣。記住我們的約定,他仿佛在重復。他扔掉煙頭,重重地踩上去。然後搖著腳尖,把沾在鞋上的紅土甩掉。

從那以後,我便感覺到這陰謀的沉重壓力與日俱增。正如卡住的機器、被困的野獸、不斷聚集力量的熱帶風暴給人們帶來的壓力。我每天醒來便想:今天我就動手!今天我就拔出發條讓機器狂轉,把野獸放出牢籠,擊破那集聚低空的雲!今天,我就讓他占有我——

但是,我沒有行動。我看著蘇,然後,心底總是升起一片陰影,一團黑暗——我覺得,是驚慌,是單純的恐懼——是動搖,是退讓——是陷落,仿佛墜入散發著苦澀氣味的瘋癲之口——

瘋癲,我母親的遺傳,也許從此開始緩慢降臨到我身上了!這想法使我更加恐慌。有那麽一兩天,我加大了安眠藥的藥量:它使我安靜下來,也改變了我。我舅舅注意到了。

“你手腳笨拙了。”他說。有一天早晨,我弄皺了一本書,“你覺得我每天叫你來我書房,是弄壞我的書的?”

“不是的,舅舅。”

“你嘀咕什麽?”

“不是的,先生。”

他舔了一下嘴唇,噘起嘴,盯著我看。當他再次開口,語氣變得詭異起來。

“你多大年紀了?”他說。這問題令我驚訝,猶豫了一下。他發現了,“別跟我裝模作樣,小姐!你多大年紀?十六歲?十七歲?——你就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吧,你以為我是學者就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嗯?”

“我十七歲,舅舅。”

“十七歲了。如果我們相信書裏寫的那些玩意兒,十七歲就是麻煩的年紀。”

“是的,先生。”

“是的,莫德。你好好記住:你的工作不是去相信,只是去研究。還要記住一點:你並非什麽好姑娘——我也並非老學究——我隨時可以叫斯泰爾斯太太把你按住,讓我拿皮鞭抽,知道嗎?這些你都記好了,嗯?”

“記住了,先生。”我說。

如今回想起來,我記住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臉,我全身的關節,都已被書中各種驚世駭俗的場面和姿勢害得隱隱作痛。我再也無法確定我的哪些行為——甚至情感——是真的,哪些是偽裝的。理查德仍寸步不離地觀察我。我不願意看他。他態度輕率魯莽,嘲笑我,威脅我。我假裝糊塗。也許,我真是軟弱。也許,正如他和我舅舅相信的,我從折磨中得到某種快感。如今,在他身邊度過一堂繪畫課,在晚餐桌上與他對坐,晚上為他朗誦我舅舅的藏書,對於我無疑都是折磨。和蘇共度的時光,現在也開始變成了折磨。我們的習慣被打亂了。她在等我,我對此變得非常敏感和在意,我覺得她總是在觀察我,判斷我,期待我的下一步行動。更糟的是,她竟然開始替他說話——毫不修飾地告訴我,他是多聰明,多善良,多有趣。

“你真這樣覺得嗎,蘇?”我直視著她的臉,問她。她會有點尷尬地避開我的眼神,但回答一如既往:“是的,小姐。是的啊,小姐。誰都會這麽說,不是嗎?”

然後她就會把我打扮整潔——總是那麽整潔,美麗而整潔——她會解開我的頭發,把它梳好。拉齊我的衣襟,挑走粘在我衣服上的棉絨線頭。我覺得她做這些,是為了讓她自己平靜。“好了,”她做完時會說,“你現在這樣多好。”——其實她的意思是,她現在這樣多好,“現在你的眉頭多舒展,剛才皺起來多不好啊!別皺眉頭——”

為了裏弗斯先生,別皺眉頭。我聽出那話外之音,血液又沸騰起來。我拉過她的手臂,掐了一下。

“噢!”

我不知道是誰叫了出來,是我還是她。我心虛地倒退了一步。但是,在我的手指觸摸到她肌膚的一瞬間,我的身體仿佛得到慰藉般地一震。在那之後的一小時,我一直發抖。

“天啊!”我說,用手蒙住臉,“我害怕我自己的想法!你覺得我是瘋子嗎?你覺得我是壞人嗎,蘇?”

“壞人?”她說,絞著雙手。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就憑你這麽個單純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