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9

我想,即使是那時——或該說,尤其是那時,在同盟初結,未經考驗,紐帶疏松時——即使在那時我也可以退出,掙脫他雄心壯志的牽扯。我相信自己將會退出。這房間,他曾在這裏,夜闌人靜處,拉住我的手,低語中和盤托出他險惡的計策,如同剝開窸窣作響的包裝,顯出內藏的毒藥。這房間在黎明前寒氣浸人的半個小時,回復了它慣常的僵硬線條。我睡在那裏,觀看這變化。這裏的每條弧線每個轉角,我都熟悉,太熟悉了。我記得那個十一歲小女孩的我,為布萊爾的奇異、死寂,為它曲折的通道和雜亂無章的墻,在此流淚。那時我以為那些事物將永遠奇異下去,覺得它們將使我也變得奇異,變得奇形怪狀,長角或帶刺,如畸零之物,或陰溝裏一塊廢棄的碎片。但是,布萊爾如藤蔓,逐漸爬滿我身。布萊爾把我吸入其內,收歸己有。我感覺到覆蓋身體的這件羊毛呢鬥篷的重量,我想,我永遠無法逃脫!我注定無法逃脫!布萊爾絕不會讓我走!

然而,我錯了。理查德·裏弗斯來到布萊爾,如同酵母菌掉進面團,將引起徹底的改變。早晨八點,我去書房應卯,卻被打發離開——他和我舅舅在那裏查看版畫插圖。他們看了三個小時。下午,我被叫去和紳士們道別,走的只是哈斯先生和霍陲先生。我在客廳見著他們,正在穿大衣戴手套,我舅舅拄著拐杖,理查德手插在褲兜裏,站在稍遠處旁觀。他先看見我,與我目光相接,但沒有任何動作。然後其他人聽見我的腳步聲也擡頭望我。霍陲先生對我微笑。

“美麗的伽拉忒亞來了。”他說。

哈斯先生本已戴上了帽子,又把它摘下。“你說的是那仙女呢,”他的目光沒有離開我的臉,“還是那雕塑?”27

“兩者都是,”霍陲先生說,“不過我指的是雕像。李小姐看起來就像那雕塑一樣蒼白,你說是不是?”他拿起我的手,“我的女兒們不知多羨慕你!你曉得嗎,為了變白,她們連土都肯吃!土啊!”他搖著頭,“我覺得這以蒼白為美的風氣要不得,極不健康。至於你,李小姐,我總是驚詫——每次離開你的時候我都有這感覺——你舅舅對你的不公平待遇,把你關在這黯淡之處,像黑暗中的蘑菇。”

“我早已習慣,”我低聲說,“而且,這灰暗的光線使我看起來比實際的蒼白一些。裏弗斯先生不跟您一起走嗎?”

“灰暗是元兇。真是的,李先生,我就連衣服上的扣子都看不清楚,你就真的永不加入文明社會,在布萊爾引入煤氣燈嗎?”

“我一天藏書就一天不會。”我舅舅說。

“那就直說永不吧。煤氣會毒害書籍,裏弗斯,你聽說過嗎?”

“沒聽說過,”裏弗斯說,然後他轉身對著我,低聲加了一句,“不,李小姐,我暫時不會回倫敦。您仁慈的舅舅給了我一份小小的工作,整理他的版畫。看來我和他對莫蘭有著共同的熱愛。”

他眼神陰暗——如果藍眼珠可以變得陰暗。霍陲先生說,“這樣,李先生,你看我這主意如何:在整理版畫期間,讓你外甥女去一次霍利威爾街,你說怎麽樣?李小姐,你想去倫敦度一次假吧?你看看,我看你這臉色就該放個假。”

“她不用去。”我舅舅說。

哈斯先生湊上前。他的大衣很厚,他冒著汗。他握著我的指尖。“李小姐,”他說,“請允許——”

“好啦好啦,”我舅舅說,“你真啰唆。看,我的車夫到了。莫德,退後點,你別站在門邊……”

“兩個蠢貨,”他們走後,他說,“呃,裏弗斯呢?過來,我都等不及想開始了。你的工具在手邊嗎?”

“我去取,先生,很快的。”

他鞠了一躬,轉身離開。我舅舅本想跟隨,卻又停了步,轉身看著我。他用那種上下打量的眼光看著我,招手讓我過去。“把手給我,莫德。”他說。我以為他要我扶他上樓,但他抓著我伸出的手臂,把我的手腕舉到他面前,褪開衣袖,眯起眼看露出的那一塊肌膚,又翻眼看看我的臉。“他們說,蒼白?白蘑菇似的?嗯?”他噘著嘴,“你知道什麽東西上滋生出蘑菇嗎?——哈!”他笑起來,“這下可不白了!”

我紅了臉,掙脫開來。他放了手,仍笑著,轉身獨自走上樓梯。他穿著軟底的鞋,露著穿了襪子的後跟。我看著他爬上去,幻想著啐他,幻想我的一啐如鞭子,如棍棒,抽他的腳,讓他撲倒在地。

我站在那裏,想著這些,聽著他的腳步漸遠,這時理查德從樓上回到畫廊。他沒有找我,他不知我在,不知我仍站在那關上的前門的陰影裏。他徑自走著,步履輕快,手指輕叩著畫廊的欄杆,我想他甚至吹著口哨,或哼著小曲。布萊爾是不習慣這些聲音的。我被舅舅的言語挑釁的情感,仍然痛楚,這聲音聽在我耳裏,充滿了驚駭和危險,仿佛梁柱移動的轟鳴。我想那古舊地毯定在他的腳下釋放出一團團塵煙,擡眼跟隨他的腳步,我肯定能看見天花板上隨之斑駁而落的油漆細屑。這情景讓我眩暈。我幻想,這宅子在他面前震蕩,墻壁起縫,開裂,坍塌。我只害怕,這一切將發生在我尚未出逃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