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第7/12頁)

她服侍我上了床,自己睡在我身邊,手臂緊挨著我的手臂,但她很快就睡著了,手也移了開去。我想著身處的這幢大宅。我想著床榻之外的這個房間——想著它的邊角,它的平面。我覺得,自己若不伸手觸摸一遍,便無法入睡。我起身,房間很冷,我悄悄地一件件摸過去——壁爐架、梳妝台、地毯、衣櫃。然後我來到蘇的身邊。我想觸摸她,以確認她的存在。我不敢,卻又離不開。我於是伸出手,就在離她身體一英寸遠的地方,只有一英寸——她的臀,她的胸,她彎起的手腕,她在枕頭上散開的頭發,她的臉,在她熟睡時,我就這麽隔空摸過。

我這樣做,大概連續做了三晚。然後,這件事發生了。

理查德開始要求我們去河邊。他叫蘇背靠著那條反扣的木船坐下,離我很遠,他自己如往常一樣,守在我身邊,假裝看著我畫畫。我在同一個地方畫了又畫,直到那張硬卡畫紙都拱了起來,在筆下裂開。我仍固執地繼續塗抹。他不時低下頭對我耳語,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怒氣沖天:

“天殺的莫德!你怎麽還能坐得這麽優哉遊哉?啊?你聽到鐘聲了嗎?”布萊爾的鐘聲傳到水邊,格外清晰,“又一個鐘頭沒了,我們本來可以早自由一個鐘頭的。可是,你卻把我們困在這裏——”

“你讓開行嗎?”我說,“你擋住我的光線了。”

“你擋住我了,莫德!你看,去掉那個陰影多容易?只要動一小步。你看見了嗎?你看看行嗎?好吧,這人不看。這人寧願畫自己的畫。畫的這張——算了,給我一根火柴,我把它燒了!”

我看著蘇,“安靜點,理查德。”

天氣漸漸熱了。後來有一天,空氣悶熱得讓他也受不了了。他把大衣鋪在地上,躺了上去,把帽子拉下來,斜遮著眼。於是有了片刻寧靜,周圍只有蘆葦中的蛙聲,水流輕拍河岸聲,鳥鳴聲,船只偶爾經過的水聲,讓人覺得真是個美好的午後。我的畫筆輕輕劃過紙面,越來越輕,越來越慢,我幾乎也要瞌睡過去了。

這時理查德笑了一聲,我的手一抖。我轉身看他,他把手指舉在嘴唇上。“你看。”他輕聲說,往蘇那邊指指。

她仍坐在反扣的木船邊,頭向後仰,枕在木船上,四肢松弛地伸展開來。一縷頭發飄到她的嘴角,發尾的顏色深一些,可能因為她常常咬。她閉著雙眼,呼吸均勻。她完全睡著了。陽光斜著照在她臉上,勾勒出她尖細的下巴,睫毛,還有雀斑。在她的手套和衣袖之間,有兩道窄窄的空隙,露出了粉紅色的手腕。

我又看看理查德——看著他的眼——然後目光回到畫紙上。我輕聲說,“她的臉會曬傷的,你叫醒她行嗎?”

“叫醒她?”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們這種出身的人,不太習慣陽光。”他的語調幾乎是輕松愉快的,自己也笑了。然後又小聲加了一句,“我覺得,她要去的那地方也不習慣陽光。可憐的小雜種——睡就睡吧。自打我找到她把她帶到這兒,她就沒睡醒過,還什麽都不知道。”

他這樣說著,並不是愛惜,而只是覺得有趣。然後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打了個噴嚏。他好像不太適應這晴朗的天氣,用手背捂著鼻子,用力地吸著。“不好意思。”他說,摸出手帕。

蘇沒有醒。但她皺了皺眉,轉過頭去。她的下唇微微張著。那一縷頭發在她頰上飄動,發尾仍然卷曲。我提起畫筆,在畫紙上掃了一下,然後就握著筆呆住了,筆尖離畫紙大約有一英寸距離。我看著她睡覺,只顧著看。理查德又吸了吸鼻子,小聲咒罵著天氣和季節。然後,和往常一樣,我想,他站定了,他在盯著我看。我想,顏料從我手裏的畫筆上滴了下來——因為後來我發現,我藍色的裙子上有一滴黑色的印記。我沒有察覺顏料滴落。然而,也許正是我的毫無察覺出賣了我。又或者,是我的表情。蘇再次皺了皺眉頭。我又看了一會兒,然後我轉頭,和理查德的目光碰個正著。

“哦,莫德。”他說。

他只說了這三個字。但是終於,我從他的臉上,讀到了我對她的渴望。

一時間,我們沒有任何動作。然後他走了過來,抓住我的手腕。畫筆掉到地上。

“快走,”他說,“趁她還沒醒,快走。”

他拉著我一路跌跌撞撞沿著蘆葦的邊緣順水向前走。我們跟著轉彎的水岸,來到莊園墻邊停下。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緊緊按住。

“哦,莫德。”他又一次說道,“我還以為是你良心發現,或者是什麽類似的弱點,但是,這事——”

我扭頭不看他。但還是感覺到他在笑,“不要笑,”我發抖地說,“不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