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0(第3/12頁)

我再次感覺他的膽大妄為,也感覺到自己血液沸騰,與之相配。但同時,在這血液湧動之下,我心中一沉,左右難安。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悸動,仿佛是恐慌。他等待著我的回答,使我的不安感更強烈了。我們曾那麽仔細地籌劃,我們已經一環接一環地,拋出了這可怕的連環套。我知道,此事必須完成。我知道,我必須看似愛上他,讓他看似贏得我心,然後將他贏取我芳心之事對蘇坦白。看起來多麽簡單!我對此事是多麽渴望!我曾帶著多大的怨恨看著莊園的圍墻,幻想它能裂開,讓我出逃!但是,出逃之日近在眼前,我卻猶豫了。我不敢說出原因。我再次望著舅舅的手、珍珠的刀柄、刀鋒下與果肉分離的蘋果皮。

“這樣吧,三星期——或者再長一點,”我終於說,“如果我覺得有需要,就再長一點。”

不耐與慍怒在他臉上浮現。但當他開口說話,他盡量使語氣柔和。“您還真是謙遜,以您的才氣,應該不需要那麽久。我向您保證,三星期肯定夠了。”

他終於拉開門,鞠躬讓我出去。我雖然沒有回頭,卻知道他在背後看著我走上樓梯。就像我舅舅那些鄉紳朋友們,心神不定地看我上樓。

很快,他便會更加心神不定。但是現在,至少日子過得尚有規律。他把上午的時光消磨在整理畫作中,然後來到我的房間,教我繪畫——也就是來接近我,趁我在畫紙上塗塗抹抹時和我做出耳鬢廝磨狀,賣弄他的殷勤體貼、紳士風度。

日子又過回了原來的模樣——除了一點,之前的日子裏是阿格尼絲,現在,是蘇。

蘇與阿格尼絲不同。她知道得更多。她知道自己的價值與目標。她知道自己必須眼觀六路,注意不能讓裏弗斯先生與女主人靠得太近,或者言談失了分寸。然而她也知道,當他真的與女主人靠近,她則應轉過頭去,裝聾作啞。她也確實如此做了,我親眼看見。但我也看見,她仍然用眼角余光,偷瞟我們。在壁爐台上的鏡子裏,窗玻璃的反光裏,她觀察著我們!我住了多年的房間,如同囚徒熟悉自己的牢房般熟知的房間,仿佛也發生了變化,它仿佛處處是鏡面,而它們,全都化作她的眼。

當這些眼看到我,它們便像蒙上了面紗,閉口不言。但是,當它們與理查德目光相接,我看見它們仿佛知曉一切,按捺不住地眉裏來眼裏去。這種時候,我便不忍看她。

因為,即使她知之甚多,她所知道的也只是毫無價值的虛假信息。看著她對它們——她以為那是秘密——悉心守護,令我心裏難受。她不知道,她自己才是這個陰謀成敗的關鍵,她還以為我是。她對此毫無疑心,理查德表面揶揄我時,其實是在揶揄她。他向她轉過身時,和她單獨相處時,也許對她笑,也許對她苦臉,但是,當他回來對我笑,對我苦臉時,才是真情流露。

當初他對阿格尼絲的折磨,刺激我施展了一些小小的殘酷手段,但現在,我只感到害怕。我是那麽在意蘇的存在,這使我對自己的言行也格外在意——我一時如理查德一般魯莽,粗劣誇張地表演我們虛假的愛情,一時又小心謹慎,猶豫不決。我會大膽行事一個鐘頭——或靦腆,或膽怯——然而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最後一分鐘,我又會顫抖。我的舉手投足,我的熱血奔流,我的呼吸,往往出賣自己。我想,她也許看在眼裏,認為那是愛情。

至少理查德知道,那是我的弱點。日子一天天過去,第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們進入第二個星期,我感覺到他的疑惑,感受到他的期盼,感受到這期盼開始變得沉重,酸澀。他看著我的畫,搖起頭來。

“李小姐,我恐怕,”他不止一次地說,“恐怕您還需要加強一點自律。我以為您的手腕是更有力的。我肯定,一個月前,您出手比這有力。您可別跟我說,我走了這短短的日子,您已把學過的東西忘了。想想我們的辛勤努力!在執行創作時,有一點是藝術家一定要避免的:猶豫。因為它招來的結果就是無力,如果無力,再好的構思也只會崩塌。您明白嗎?您是明白我意思的吧。”

我不答話。他離開,我待在原處。蘇來到我身邊。

“沒關系,小姐,”她溫柔地說,“就算裏弗斯先生批評您的畫。哎喲,您畫的這只梨,像真的一樣。”

“你真這麽覺得,蘇?”

她點頭。我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眼中那一絲深褐,然後,又看著我畫紙上那毫無形狀可言的一團顏料塊。

“畫得太差了,蘇。”我說。

她把手放到我手上。“這個,”她說,“您不是正在學嗎?”

我是在學,但學得不夠快。後來他建議,我們去園子裏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