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9(第2/10頁)

但是,出逃也使我害怕。我想,他也知道。哈斯先生和霍陲先生走後,他就沒了和我單獨傾談的機會,他也不敢再次冒險潛入我的房間。但他知道,他必須確保我投入這計劃。他等待時機,不停觀察。他仍與我們一起晚餐,但總是坐在我舅舅那邊,而不是我這邊。那一晚——終於——他岔開話題,說:

“李小姐,現在我把您舅舅的興趣從索引上引到別處,這空閑一定讓您備感無聊了,一念及此我就難受。我想,您是盼著回到書籍整理的工作中去吧?”

“書籍?”我垂下眼,盯著盤子裏的碎肉,說,“當然了,十分盼望。”

“那我願為您效勞,使這沉悶無聊的日子變得輕松一點。您有沒有什麽作品——油畫,素描,諸如此類的東西——我可以,在工余時間,為您裝裱的?我想您一定有,我知道從這宅子的窗戶裏望出去,有許多漂亮的景致。”

他挑起一條眉,如樂隊指揮揚起指揮棒。當然,我唯有服從。我說,“我不會油畫,也不會素描。我從沒學過。”

“什麽?從沒學過?——對不起,李先生。誰都會認為您外甥女聰穎出眾,本該是精通這些淑女才藝的——不過,您知道,彌補這事易如反掌。我願為李小姐授課。我可以在下午的時間教她繪畫嗎?我在這個領域還算是小有心得:我在巴黎曾經為一位伯爵的女兒們教授繪畫課,整整一季。”

我舅舅翻起眼珠,“繪畫?”他說,“我外甥女學那個做什麽?幫我們編輯畫冊,莫德?”

“先生,我指的學畫不為別的,就是單純的學畫。”沒等我回答,理查德已溫和地答了他。

“就是學畫?”我舅舅眨了眨眼睛,望著我說,“莫德,你怎麽說?”

“我怕我沒這才能。”

“沒這才能,嗯,這倒是。我才把你帶回這裏的時候,你的手是夠笨拙的,而且總是斜著肩,現在都是。裏弗斯你告訴我,繪畫的課程能使我外甥女的手穩些嗎?”

“我想一定會的,先生。”

“那好,莫德,你就跟裏弗斯先生上課吧。反正我不喜歡看你閑著,嗯?”

“是,先生。”我說。

理查德旁觀著,眼神籠罩著一層平和溫柔,仿佛貓在打盹時,罩護著眼珠的那一層膜。然而,當我舅舅埋頭於他的餐盤,他迅速地和我打了個照面,那層膜褪下,目光裸露,突然顯露的親近之色讓我戰栗。

請別誤解,請別以為我有多麽謹慎矜持。我確實有,因驚懼而戰栗——驚懼於他的計劃——驚懼於它的成,也驚懼於它的敗。但我也為他的大膽而顫抖,或者應該說,他的大膽使我顫動,如人們所說,一根振動的弦能在閑人散物處尋得無意的共鳴。我們相識的第一天夜裏,他對我說,不消十分鐘我就看出,生活把您造就成了何等人物。他又說,我覺得你已經是半個奸人了。他說對了。若我從前不知奸為何物——或者知道,只是未名其名——如今我知道了,其名其實。

當他每天來到我的房間,把我的手舉至嘴邊,以唇輕觸我的手指,轉動著他冷酷的,魔鬼似的藍眼珠時,我就知道了,奸為何物。阿格尼絲即使看見,也不懂得。她以為那是騎士風度。騎士風度!流氓騎士。當我們鋪設紙筆顏料,她就在一邊看。她看見他站在我身邊,引導著我的手,畫出弧線曲線。他會壓低嗓音。通常來說,男人的嗓音壓低了往往難聽——不是嘶,就是破,止不住地往高處串調——他的嗓子卻能低下去,遊刃有余,保持著音樂般的清晰。當她隔了半個房間坐著做她的針黹,他就秘密地,一點一滴地,向我講解他的計劃,直至所有步驟完美無缺。“很好,”他會說,如一個真正的繪畫老師稱贊能幹的學生,“很好,你學得很快。”

他會微笑,整整頭發,把它攏後。他會看阿格尼絲,發現她的眼落在他身上,她會慌忙望向別處。

“哎,阿格尼絲,”他會說,他發現了她的緊張,如同獵人發現小鳥,“你來說說,你家小姐的藝術家天賦如何?”

“噢,先生,我哪懂評論這個!”

他或會拿起鉛筆,向她走去,“你看見我怎麽教李小姐握筆了嗎?她是淑女,握起來總是不夠緊。我想,阿格尼絲,你的手握筆應該握得更好。來,你試試?”

有一次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臉漲得通紅。

“你臉紅了?”他驚訝地說,“你不是覺得我冒犯了你吧?”

“不,先生!”

“那你為什麽臉紅?”

“我只是有點熱,先生。”

“熱,在十二月的天——?”

諸如此類。他有折磨人的天賦,且技藝精湛,如我一樣。眼見他的所為我本應有所警覺,卻未警覺。他越是調戲,阿格尼絲越是不知所措,我越——如陀螺受到鞭擊轉得更快——我越對她落井下石,大加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