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

如我所說,我舅舅時常邀請趣味相投的紳士們來訪,共進晚餐,聽我朗誦。

那次便是他宴客。

“今晚拾掇妥當些,莫德。”他對我說,那時我站在書房裏扣著手套的紐扣。

“今晚有客人,霍陲,哈斯,還有一位年輕人,以前沒來過的。我希望能雇他整理我們的藏畫。”

我們的藏畫。我舅舅單獨辟有一間書房,數個櫥櫃,存放著他經年藏書時無心插柳匯集起來的黃色版畫。他多次提過想請人整理裝裱,但一直未尋到合適人選。這項工作,性情特別之人才可勝任。

他瞥見我的目光,噘起嘴唇。“霍陲還說有禮物給我們,一冊未入索引的書。”

“那真是好消息,先生。”

我的回答也許乏味,但本身就是乏味之人的舅舅,並未察覺。他用手把眼前堆積的紙張分成並不平均的兩摞。“好了,好了。嗯,讓我看看……”

“我可以走了嗎,舅舅?”

他擡起頭,“敲過鐘了嗎?”

“敲過了,我相信敲過了。”

他從衣袋裏掏出懷表放到耳邊。有一把柄上纏著褪色絲絨的書房鑰匙,在表後無聲地晃蕩。他說,“去吧,去吧,把老人家留在書堆裏,自己去玩吧,不過,輕點聲,莫德。”

“是,舅舅。”

我時常想知,他以為我會怎樣度過我的閑暇時光?我想,他已太習慣於書中那個特殊世界,在那裏,時間以奇怪的步伐推移,甚至停頓,因此他把我也想象成沒有年紀的孩童。有時我也如此想象自己,仿佛又短又緊的裙子和絲絨裙帶,像中國的小鞋,把我束縛在它們固定的形態中,讓我無法跳脫。舅舅其時年不過五十,我卻總以為他有著不變的年紀,就像凝在暈著顏色的琥珀裏的蒼蠅,靜止無息,亙古不變。

他眯著眼研究故紙,我穿著軟鞋,腳步極輕地走開。我回到我的房間,阿格尼絲在那兒。

她正埋頭做著針線,看見我哆嗦了一下。你可知那樣一個哆嗦是多麽令脾性如我者氣惱?我站著看她做針黹。她感覺到我的目光,開始發抖,針腳變得長而扭曲。最後我把針從她手裏拿下,用針尖輕輕紮她的手,放開,又紮,往復六七次,直到她的手指關節間起了一片紅色的針痕,和雀斑混成一片。

“今晚有紳士們到訪,”我說,“有一個是新人。你覺得他會年輕、英俊嗎?”

我滿不在乎地說出這話,意在揶揄,我對此毫不在意,但她聽見,卻臉紅了。

“我不知道,小姐。”她答道,眨著眼,扭轉頭,卻沒有抽出她的手,“也許吧。”

“你覺得會嗎?”

“誰知道呢,有可能會吧。”

我仔細地打量著她,忽然有了個念頭。

“如果他是,你會喜歡吧?”

“喜歡?小姐?”

“喜歡,阿格尼絲。我現在看得出來,你會喜歡的。要不要我告訴他怎麽去你的房間?我不會在門後偷聽的。我會用鑰匙鎖上門,不會有人打擾你們。”

“噢,小姐,您胡說什麽啊!”

“胡說?過來,把手翻過來。”她照做了,我用力紮,“再說你不喜歡,我就紮你手心。”

她抽出手,放在嘴邊吮吸,她哭了。她的眼淚,她吮吸著被我紮傷的嫩手的嘴,這景象讓我心神不寧,繼而煩惱,卒之厭倦。我任由她哭著,自己站在咯咯作響的窗邊,看著在墻邊斜斜下陷的草坪,看著遠處的燈芯草和泰晤士河。

“你靜一靜好不好?”我說,她還在抽抽搭搭,“看看你這副樣子!流淚,為了個男人!你難道不知道他不會好看,甚至不會年輕?你難道不知道嗎,他們從來就不會!”

他卻是既年輕,又英俊。

“理查德·裏弗斯先生。”我舅舅介紹說。這名字聽起來有些吉祥的意味,日後我會發現它的虛假,如他的戒指、笑容、舉止一般的假。而當時,當我站在那客廳,他起身向我鞠躬,我有什麽理由懷疑他的真假?他五官端正,牙齒整齊,身材比我舅舅高出幾乎一英尺。他梳理並上了油的頭發有點長,其中一縷滑脫出來,彎曲地垂在前額,他不斷地用手拂開。他的手修長光滑,除了被煙熏黃的一根手指,可說是十分潔白。“李小姐。”他躬身向我行禮。那一縷頭發跌下來,那熏黃的手指把它撩起,捋後。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想是因為我舅舅的緣故,之前他一定已被霍陲先生提醒過。

霍陲先生是一個倫敦的書商和出版商。他來過布萊爾多次。他握著我的手吻了吻。他身後是哈斯先生,一個收藏家,我舅舅少時便結識的老朋友。他也握我的手,為的卻是把我拉近他身邊,吻我的臉頰。“親愛的孩子。”他說。

我有好幾次在樓梯上被哈斯先生嚇著,他喜歡站在下面看我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