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2/10頁)

“您近來可好,哈斯先生?”我說著,行了一個屈膝禮。

但我留意的是裏弗斯先生。有一兩次,當我轉身面向他,我發現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若有所思。他在度量我。或許他不曾以為我如此美貌,又或許,我不如傳言中美貌,我不得而知。但是,當晚餐鈴響,我來到舅舅身旁準備和他一起去餐桌邊時,我見到裏弗斯的猶疑,然後他選擇了我身邊的座位。我希望他沒坐那裏。我想他會繼續觀察我,我卻不喜歡在進餐時被人觀察。魏先生和查爾斯動作輕柔地在我們身邊走動,為我們添酒,添進我的杯子,刻著M字母的水晶杯。食物盛放在餐盤上,仆人退下。我們有客人陪伴時,仆人不會在場,他們只在上菜時出現。在布萊爾我們鐘鳴而食,跟做其他事一樣。一頓紳士的晚餐,為時應是一個半小時。

那晚我們吃的是野兔湯,鵝肉,鵝皮焦脆,鵝骨粉紅,我們在餐桌上傳遞著芥醬鵝內臟。霍陲先生吃了一塊小小的腎,裏弗斯先生吃的是心,他把盤子遞到我面前,我搖了搖頭。

“您不餓?”他輕聲說,看著我的臉。

“你不喜歡吃鵝,李小姐?”霍陲先生說,“我大女兒也不喜歡。她總會想起小鵝,然後就眼淚汪汪。”

“我希望你接住她的眼淚,並且保存起來,”哈斯先生說,“我常常盼望,有朝一日見到以女孩們的淚制成的墨水。”

“墨水?可別跟我的女兒們提這個,我求你。聽她們的嘮叨已經夠煩了,如果她們知道這個主意,能把淚弄到紙上,還可以叫我看那樣寫出來的東西,我敢擔保,我這日子就沒法再過下去了。”

“用淚,制墨水?”我舅舅說,顯然慢了一拍,“什麽天方夜譚!”

“女孩們的淚,”哈斯先生說,“是無色的。”

“我不那麽想,真的,先生,我可不那麽想。我幻想它們帶著些散淡的色彩——或許是粉,或許是紫。”

“或許,”霍陲先生說,“為之流淚的情感不同,淚的顏色也隨之變化?”

“正是。你真是一語中的,霍陲。紫色的淚,為一本憂傷的書;粉紅的淚,為一本歡喜的。我們還可以用女孩的頭發做成的線,用它來繡……”他向我一瞥,臉色變了,用餐巾擦了擦嘴。

“各位,”霍陲先生說,“我真想知道究竟有沒有人這樣做過,李先生您說呢?您聽過不少裝訂和制作封面的奇聞軼事。”

他們就這個話題聊了一陣。裏弗斯先生但聽不語,自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也許他會以他們的閑聊為題開口搭話,我希望他會。我又希望他不會。我啜飲著酒,忽然感覺疲倦。我太多次身處這樣的晚宴,聽我舅舅的朋友們就一些沉悶的細枝末節喋喋不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晚我竟想起阿格尼絲,想起她的嘴吮吸她被紮的手心沁出的血珠。我舅舅在清嗓子,我眨了眨眼。

“嗯,裏弗斯,”他說,“霍陲跟我說你幫他做了些翻譯,法文譯成英文。我想,是些劣質玩意兒吧,既然是他那出版社沾手的。”

“的確是劣質,”裏弗斯先生說,“不然我也不會去做,那並不是我的專長。在巴黎我學到些基本用語,但我在那裏主要還是學美術的。我希望我能學以致用,先生,而不是倒騰劣質的英文和更劣質的法文。”

“那好,我們拭目以待。”我舅舅微笑說,“想不想看看我的藏畫?”

“非常願意。”

“讓我們約個時間吧。你會發現它們很精美,不過我更重視我的藏書。你大概聽說過,”他頓了一下,“我的索引吧?”

裏弗斯先生微微低了頭,“聽起來是件很不尋常的事。”

“很不尋常,啊,是不是,莫德?我們謙不謙虛?要不要臉紅呢?”

我知道我的臉頰是涼的,他的臉像蠟一般白。裏弗斯先生轉頭看著我的臉,目光若有所思。

“那偉大的工程進展如何呀?”霍陲先生輕快地問道。

“成功在望,”我舅舅答,“指日可待。我已在與裝訂商洽談。”

“有多厚?”

“一千頁。”

霍陲先生揚起眉毛。如果不是礙著我舅舅的脾氣,他可能會吹口哨了。他又取了一塊鵝肉。

“又多了兩百頁,”他說,“比我上次見你的時候。”

“當然,這說的是第一卷。第二卷應該更宏大。你有何高見,裏弗斯?”

“驚世駭俗,先生。”

“通用索引大全,而且是如此主題,這可是史無前例?他們說,此學在英國早已絕世。”

“您卻使它復活了。真是成就非凡!”

“非凡,確實。當人們了解到我研究的主題都遮掩在怎樣的曲折隱晦之下,便更見此舉的非凡。你想想,我所收集的文字的作者們須假托或匿名掩蓋其身份;文字本身帶著各式各樣偽造的和引人誤解的出版地及出版日期的細節。唔?它們都頂著晦澀的書名。它們都是暗地流通,或經秘密渠道,或借流言蜚語,輾轉相傳。想想編撰這目錄會遭遇的種種障礙,先生,然後再告訴我,什麽叫成就非凡!”他悶悶地笑,人在笑聲裏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