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4/10頁)

“您喜歡冷靜。”他說。

“我喜歡陰影。”

之後我又微笑了一下,他卻把它當成某種邀請,提起衣襟,整了整褲子,到我身邊坐下,和我並不是太近,眼光仍停留在我舅舅的書櫃上,仿佛被書吸引。他開口說話,卻用了低聲的耳語。他說,“您知道嗎,我也喜歡陰影。”哈斯先生向我們這邊望了一眼。霍陲先生站在壁爐旁舉起酒杯。我舅舅安坐在椅子裏,兩邊伸出的椅背遮住了他的眼,我只看見他幹枯的嘴,滿是褶子的嘴唇。“色情的輝煌時代,”他說,“七十年前我們就錯過了,先生!如今那些所謂的香艷小說,那些裝模作樣無可救藥的玩意兒,給馬夫看我都覺得羞愧!”

我忍下一個哈欠,裏弗斯先生轉身看我。我說:“請原諒,裏弗斯先生。”

他對我低下頭,“也許,您並不喜歡您舅舅的話題。”

他仍用著耳語般的聲音,我不得不壓低了嗓音回答,“我只是他的秘書,”我說,“對題目的興趣與我無關。”

他又點了一下頭。“哦,也許吧。”在他說這些話時,我舅舅繼續著他的高談闊論,“見一位女士,對那些撩心動性的文字保持冷靜和漠然,我覺得很奇妙。”

“不過,照我想,對此無動於衷的女士並不少。不是知之愈多,感之愈少嗎?”我直視他的眼睛,“當然,我不是從世事經驗來說的,這不過是我讀書所得。雖然如此,我仍認為,如果整日研習聖物,即使是神父,求索神旨教義的心也難免倦怠吧。”

他目不轉睛,最後笑了起來。

“您非比尋常,李小姐。”

我望向別處,“如我所知。”

“哦,聽這話的口氣有點怨憤啊。或許您覺得,您所受的教育是不幸的?”

“恰恰相反。令人明智的教育,怎能說是不幸?譬如,我絕不會被男人們的殷勤所蒙蔽,我對男人向女人花言巧語的各種把戲了如指掌。”

他把白皙的手放在胸前,“您讓我膽怯,我只不過想贊美您。”

“除此之外,我不知你們男人還有什麽別的欲求。”

“也許在您讀的那些書裏沒有,但在真正的生活中,欲求多著呢,主要也就是一個。”

“我以為,就是書裏寫的那個。”

“哦,不是的。”他微笑,聲音壓得更低,“人們為了那個來讀它,可不是為了那個來寫它,他們為的是另一個更強烈的欲求,那就是對金錢的渴望。每一位紳士都看重金錢。那些想要卻還不夠紳士派頭的,對它看得最重。對不起,這話讓您尷尬了。”

我也許是臉紅了,也許哆嗦了一下。當我逐漸平復,我說,“您忘了,我被調教得早已不會尷尬,我只是吃驚而已。”

“能讓您吃驚,我頗感自豪。”他舉手摸著胡須,“能給您平靜又規律的生活帶來些許改變,將是我的成就。”

他肆無忌憚的奉承,使我的臉更加灼熱。

“您對我的生活,”我說,“又了解多少?”

“哦,只是我在府上的一些觀察所得……”

這時他的言談表情忽然轉為平淡,我看見哈斯先生正歪著頭打量他,然後高聲問道,“這事你怎麽看,裏弗斯?”

“什麽事?”

“霍陲對攝影贊不絕口。”

“攝影?”

“裏弗斯,”霍陲先生說道,“你是一位年輕人,聽聽我的理據:你認為這世界上對情事還有什麽更完美的記錄——”

“記錄!”我舅舅憤憤然,“文獻!時代的悲劇!”

“更完美的記錄方式——除了攝影?李先生認為攝影技術有悖於放蕩精神;但我說,那是生活的影像,並且高於生活:影像將長存,而生活,放蕩的生活,尤其是放蕩的一刻,必然會終結和湮沒。”

“書不會長存嗎?”我舅舅一邊問,一邊拔著椅背上的絨毛。

“書將長存,與文共存。但是,照片可容納的,超出文字描述,超出語言界限,一幅照片可同時激起英國人,法國人,野蠻人的熱情。它將比你我長命,我只不過可以激起我孫子們的熱情,它則獨立於歷史之外。”

“它受制於歷史!”我舅舅說,“它將腐敗於歷史腳下!你會看到,歷史,在衣衫鞋帽的款式裏,在發型裝飾的風格裏,像煙霧一樣纏繞。給你的孫子看照片吧,他只會看著它們,大感離奇古怪,他只會笑話你胡梢上的蠟!可是文字,老霍,文字,唔?它們在黑暗中誘惑你,意念為它們幻化出衣裳體態,自成一格。你同意嗎,裏弗斯?”

“同意,先生。”

“你知道嗎,我是絕不會讓什麽銀版照相之類的玩意兒進入我的收藏的。”

“我認為那是正確的決定,先生。”

霍陲先生搖著頭。他對我舅舅說,“你還是認為攝影技術不過是流行一時的時尚?你得來霍利威爾街我的書店待幾個鐘頭看看。我們做了一整冊照片,供男士們選擇。我的客人們是專為這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