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

那起始,我早已熟知。那是一切錯誤的開端。

在我想象中,有一張桌子,桌面濕滑,全是血。那是我母親的血。那麽多血,我想象,如墨水一般流淌。我想象,為了不弄汙地板,婦人們在桌下放了些瓷盆,這樣一來,我母親呼號的間隙,便被這種聲音填充了——滴答,滴答——就像艱難發聲的鐘擺聲。鐘聲之外,隱約聽到瘋子們的尖叫,看護們的呵斥,因為,這是一座瘋人院。我母親是個瘋子。桌上綁著她的皮帶是謹防她一頭撞向地上,另一條皮帶勒過她的嘴,以防她咬舌自盡。還有皮帶分開她的腿,以便我從她兩腿間生出來。我出生以後,她仍被皮帶綁著,她們生怕她把我撕碎!她們把我放到她胸前,我找到她的乳房,吮吸起來。房間裏一片寂靜,只有那滴答滴答的血滴聲在繼續。這聲音銘刻在我生命的最初,她生命的最終。因為很快,鐘擺慢了下來,我母親的胸口起起伏伏,最後,永遠地沉了下去。

我感覺到了,我用力吸吮,婦人們把我從她身邊抱走,我哭,她們就打我。

我在瘋人院作為看護們的女兒,度過了生命的頭十年。我相信她們是愛我的。瘋人院裏有一只虎斑貓,我想,她們養我就像養那只貓,當寵物一樣,還可以用絲帶打扮玩耍。我穿著和她們一樣的石板灰的袍子,跟她們一樣圍著圍裙,戴著帽子。她們給我系上腰帶,上面掛了一串小鑰匙,叫我“小看護”。我在她們的床上輪流睡,在她們上班時跟在她們身後,在瘋人院走來走去。那間瘋人院很大——對幼年的我來說很大——分為兩部分,一邊關女瘋子,一邊關男瘋子。我只看到女瘋子。我從來不喜歡她們,雖然她們也像那些看護一樣,親我抱我。也有瘋子摸著我的頭發流淚,我使她們想起她們各自的女兒。還有些瘋子比較難纏,對這些人,看護們就會鼓勵我站在她們面前,用棍子打,她們專門給我弄了一根小棍子。看我打瘋子,看護們會哈哈大笑,說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

從這裏,我學到了紀律和規矩的基礎,也順便對瘋癲的態度有了認知。這些都對後來有所助益。

當我年齡漸長,懂得分寸,她們給了我一只金戒指,說那是我父親的;一幅肖像,說那是我母親。於是我懂得了,我是個孤兒。因為我從未感受過父母之愛——又或許,我得到太多母親的關愛——得知此事,我並沒有感覺太沮喪。我覺得,看護們給我飯吃給我衣穿,都是因為她們喜歡我。我固然相貌普通,但在那個沒有孩子的環境裏,就被當作了小美人。我還有甜美的歌喉,能識文斷字的眼。我以為,我會一輩子當看護,逗瘋子為樂,直到終老。

在我九、十歲時,我們都這樣以為。我十一歲的某一天,院長把我傳喚到她辦公室,我以為她要給我什麽獎賞。我想錯了。她只是表情有些奇怪地跟我打了招呼,卻不拿正眼看我。她身邊有一個人,她說,是一位紳士。那時候,這個詞對我無關緊要,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意義會重大起來。“你過來。”院長說。那位紳士在一邊看著。他穿著一身黑套裝,戴著絲質的黑色手套。他斜著身子,杵著一根有象牙把手的手杖,上下打量著我。他的頭發正在由黑變白,他臉色蒼白,眼睛藏在一副有色眼鏡之後。普通孩子會被他的直視嚇倒,但我不是普通小孩,我誰都不怕。我徑直走到他面前,他張開嘴,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尖是黑色的。

“她個子雖小,”他說,“腳步聲倒很重。她聲音怎麽樣?”

他的聲音低沉,發顫,語帶怨氣,仿佛顫抖的人影。

“跟這位紳士說句話,”院長小聲對我說,“說說你今天怎樣。”

“我很好。”我說。也許我言語太大聲,這位先生退縮了一下。

“行了,”他舉起手說道,“我希望你會小聲說話,我希望你會點頭。”

我點點頭,“我會的。”

“我希望你能保持安靜。”

“我能。”

“那就安靜點——這就對了。”他轉身看著院長,“我發現她繼承了她母親的長相,很好。這會提醒她,不要重蹈她母親的覆轍。我不喜歡她的嘴唇,太豐滿,是個不好的兆頭。我也不喜歡她的背,太軟,而且駝背。她的腿怎麽這樣?我不要粗腿的小姑娘。你們怎麽把她的腿藏在裙子裏,裙子怎麽這麽長?我要你們這麽給她穿的嗎?”

院長的臉紅了。“是女看護們無傷大雅的小娛樂,先生,只是想讓她穿得和這兒的大家一樣。”

“我付你錢,是給看護們提供娛樂的嗎?”

他用手杖點點地,動了動下巴。他又轉身看著我,話卻是對院長說的,他說,“她朗讀怎樣?寫字漂亮嗎?來,給她一段文字,給我讀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