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第3/11頁)

但那時我不知道他們是仆人。見他們穿著圍裙,便以為是看護。我以為陰暗的走廊邊一定有一間間病房,關著安靜的瘋子們。

“他們來看什麽?”我問那女人。

“噢,來看你的長相啊,”她回答說,“來看你是不是和你媽媽一樣漂亮。”

“我有二十個媽媽,”我於是說,“我比她們任何一個都漂亮。”

那個女人在一扇門前停下。“漂亮不是靠嘴說的,”她說,“我說的是你真正的媽媽,死了的那個。這是她的房間,現在是你的了。”

她帶我走進門廳,然後走進連著的起居室。窗戶搖得嘩啦作響,像有拳頭敲打。這房間連夏天都很涼,而眼下是冬天。我走向壁爐,裏面有一小團火——壁爐上的鏡子太高,我還太矮,看不見自己的臉——我站在壁爐前,瑟瑟發抖。

“你不該扔掉那手套,”見我對著手呵氣,那女人說,“英克先生的女兒也會要的。”她脫下我的鬥篷,解開我頭上的絲帶,用一把斷了齒的梳子給我梳頭。我把頭移開,“愛怎麽掙怎麽掙,”她說,“扯著痛的是你,又不是我。哎喲,那些女人怎麽給你弄頭發的啊!真是些蠻子!她們把你弄成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麽能把你收拾幹凈。好了,這兒。”她把手伸進床下,“我看你用用夜壺。過來,別扭扭捏捏,你以為我沒見過小姑娘撩起裙子尿尿嗎?”

她抄起雙手看著我,然後用濕毛巾幫我擦了臉和手。

“我做客廳女仆的時候,就看著她們這樣服侍你媽,”她一邊把我推來拉去,一邊說著,“她可比你懂事多了。在你先前那宅子裏,他們沒教你禮貌嗎?”

我真想我的小手杖,有它在手,我會教她什麽是禮貌!但是,從觀察瘋子們的舉止,我學會了怎樣表面服從,實則抗爭。最後,她終於放開我,擦了擦手。

“老天爺,這孩子真難搞!我希望你舅舅帶你回來之前考慮清楚了。他好像想著把你培養成大家閨秀。”

“我才不想做什麽閨秀!”我說,“我舅舅也強迫不了我。”

“這可是他的家,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她回答說,“行了!看看你都耽誤到什麽時候了!”

這時傳來三下悶悶的聲音,我知道這是鐘聲。按我的理解,這是這宅子裏的某種信號,就像在瘋人院裏,瘋子們起床,穿衣,禱告,吃飯,都要按照信號進行。我想,現在我能見著他們了!但是大宅安靜如常,什麽都沒發生。連剛才出來看我的那些仆人們都消失了。我的靴子又在地毯上絆了一下,“走路輕點!”那女人小聲說,掐了一下我的手臂,“看,這是你舅舅的房間。”

她敲門,然後領我進去。他多年前讓人在窗玻璃上塗過油漆,冬日照在玻璃上,房間透進奇怪的光線。書架上一排排書脊使四壁昏暗,我誤以為那些書架是浮雕墻飾。我只認得兩本書,一本是黑色書脊有些磨損的《聖經》,另一本是贊美詩集,據說適合給失心瘋的人讀,那本書是粉紅色的。我當時以為所有印刷的文字都是真的。

那女人讓我站在進門處,她站在我身後,雙手像爪子一樣抓緊我的雙肩。他們稱為我舅舅的人,從書桌後面站起來,桌面被堆積的紙張淹沒。他頭戴一頂天鵝絨帽子,帽上有一條毛了邊的繩掛著流蘇。他仍戴著墨鏡,是另一副顏色稍淺的墨鏡。

“這位小姐,”他朝我走來,努著下巴說。那個女人行了一個屈膝禮,“她的脾氣如何,斯泰爾斯太太?”他問她。

“很差,先生。”

“從她那眼神我就能看出來。她的手套呢?”

“扔了,先生,她不願意戴。”

我舅舅走近我身邊。“不愉快的開端。把手伸出來,莫德。”

我不伸手。那女人抓住我手腕,擡起我的手。我的手很小,指節圓潤,我已習慣用瘋人院的肥皂擦洗,那肥皂比較粗糙。我的指甲縫是黑的,那是瘋人院的塵土。我舅舅捏著我的指尖,他自己的手指上有一兩點墨跡。他搖搖頭。

“我要是想要這麽一雙粗糙的手摸我的書頁,”他說,“我叫斯泰爾斯太太帶一個看護回來就行了。我不會專門讓她帶一雙手套去,讓那些粗糙的手變柔軟些。但是,你的這雙手,我要它們變軟,你看著,看我們怎麽把不戴手套的小孩的手變軟。”他把手伸進衣袋,從中拉出一件東西——讀書人用的——一串金屬珠子,外面裹著絲綢,用來鎮住翹起的書頁。他把珠子卷成個圈,在手裏掂了掂,然後猛地一下抽在我指節的肉窩上。然後,在斯泰爾斯太太幫助下,他抽打了我的另一只手。

珠串打下來如鞭抽,包在珠子外的絲綢卻能避免皮開肉綻。挨第一下時我痛得大叫,像狗一樣,除了痛,還因為憤怒和極度訝異。後來,斯泰爾斯太太放開我的手腕,我把手指放到嘴邊,開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