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7(第2/11頁)

院長遞給我一本打開的《聖經》。我讀了一段,那位先生又退縮了一下。“輕點兒聲!”他說,直到我把音量收成悄悄話。然後他讓我在他的注視下寫了一段文字。

“女式字體,”我寫完後,他說,“裝飾線太多。”他雖然這麽說,口氣裏卻透著欣慰。

我也自感欣慰。從他的話裏我聽出,我的字就像天使的字。後來,我真希望當時是胡亂塗鴉,鬼畫桃符。那一手娟秀的字是我的禍根。那位先生拄著手杖,探身看我的字,他的頭埋得那麽低,我的視線越過他眼鏡的邊緣,看見了他沒有血色的眼圈。

“嗯,小姐,”他說,“搬到我府裏去住怎樣?你別對我癟嘴,注意點!跟我學行為舉止,簡潔的字體,你覺得怎樣?”

我感覺就像被摑了一掌。“我才不想去。”我沖口而出。

院長說,“不知好歹,莫德!”

那先生冷笑一聲。“也許,”他說,“她遺傳了她母親那不幸的壞脾氣,也遺傳了她嬌小的腳。你喜歡跺腳是吧,小姐?好吧,我家大得很,可以給你一個遠遠的房間,我聽不到動靜就行。你在裏面愛怎麽鬧就怎麽鬧,沒人理你。你再也無人理會,無人記得給你食物,然後你就會餓死——你覺得這樣如何,嗯?”

他站起身,撣撣衣服,但衣服上並沒有灰。他不再看我,只對院長吩咐了幾句。他離開後,我把剛才讀過的《聖經》摔到地上。

“我就不去!”我大叫道,“他休想逼我去!”

院長把我拉進她懷裏。我見過她鞭打那些狂躁的瘋子,現在她只是把我抱進懷裏,像個姑娘一樣默默落淚。她語氣沉重地告訴我,我的未來,在我舅舅那座大宅中的未來。

有些人請農民為他們飼養小牛,我母親的哥哥請瘋人院的看護們飼養了我。現在他要來把我領回去,烹調享用了。突然間,我就要拋下我的看護裙,鑰匙圈,小手杖,他叫管家送來了一套衣服,我要按他的喜好穿戴打扮。她帶來了靴子,羊毛手套,米色的裙子——一條討厭的,小女孩樣式的裙子,裙擺只到小腿,從肩到腰加了骨制的內襯條,使其緊繃。她幫我拉上系帶,聽到我叫苦,她就拉得更緊。看護們在一旁看著,只是嘆氣。當我被領走時,她們一一吻我,卻都目光閃躲,不再看我。有個看護手快,拿出一把剪刀,剪下我的一綹頭發放進她的掛墜盒裏。其他人見狀,奪過她的剪刀,或自己拿出剪子或刀子,又拽又拉我的頭發,直到我的發根脫落。她們像海鷗一樣擠作一堆,對我跌落在地的頭發爭搶不休。她們的吵嚷讓瘋子們也在各自的房間裏尖叫起來。我舅舅的仆人趕緊把我拉走了。她帶了一輛馬車和一個車夫。瘋人院的大門在我們身後重重地關上。

“怎麽能在這種地方養小女孩!”她說,用手絹捂住嘴。

我不願跟她說話。窄小的裙子勒著我,令我呼吸困難,靴子磨著腳踝,羊毛手套紮手——最後我把它們扯了下來。她看著我,一臉自得。“脾氣不小啊,你?”她說。她帶了一籃子織毛衣的針線活,還有一包食物。有面包卷,一小包鹽,三只煮雞蛋。她把兩只雞蛋在她的裙子上滾了滾,壓破蛋殼。雞蛋剝出來蛋白發灰,蛋黃太幹,幾乎變成了粉。我永遠記得那味道。她把第三只蛋放在我腿上。我沒吃,任由雞蛋在我裙子上搖晃,直到跌到馬車的地板上,摔壞了。“嘖嘖,”她說。她取出毛線活兒,不一會就歪著頭睡著了。我坐在她身邊,僵直著身子,滿腔怨憤。馬車走得很慢,旅途顯得漫長。我們有時穿過樹林,我看見窗玻璃上自己的臉,黯淡如血。

除了我出生於其中的那座瘋人院,我從沒見過其他宅子。我早已習慣瘋人院的陰森和孤絕,那裏的高墻和緊閉的窗。但是到達舅舅家的第一天,那座大宅的寂靜,使我驚懼無措。馬車在一個門前停下,兩扇高高的門板從中打開,我們看著它從裏面被拉開,似乎有些顫抖。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他穿著黑色絲質馬褲,戴著一頂——我當時以為是——撲了粉的帽子。“這是魏先生,你舅舅的管家。”那女人說,她的臉湊在我旁邊。魏先生觀察著我,然後看著她。我想她一定對他使了個眼色。馬夫為我們放下腳踏板,我不讓他牽我的手。魏先生對我鞠了一躬,我覺得他是在取笑我——因為我見多了看護們對女瘋子行屈膝禮,然後大笑。他請我先走,把我讓進一片黑暗,那黑暗撲上來淹沒了我的裙子。他一關上門,黑暗就變得更深。我的耳中似乎灌滿了水或蠟,那是寂靜,是我舅舅在這座大宅中長年養出的寂靜,就像別人養出開花的藤蔓。

那女人帶我走上樓梯,魏先生在下面看著。樓梯不是十分平整,地毯也有些磨損。新靴子使我腳步笨拙,絆倒了一次。“站起來,孩子。”那女人說。她把手放在我身上,我不再掙脫了。我們走上兩段樓梯,越往上走,我越害怕。這宅子是那麽可怕——高高的天花板,這裏的墻壁不像瘋人院裏的平整簡單沒有飾物,而是掛滿了肖像畫,族徽盾,生銹的刀劍,鑲在框中,裝在箱中。樓梯螺旋上升,圍繞著大廳形成一個回廊,每一個轉彎處連接著一條走廊。在這些走廊的陰影中,就像蜂巢裏懷著期待探頭的幼蟲,半暗半顯地站著一些面色蒼白的仆人,看著我走進這幢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