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第3/11頁)

室外空氣清冷。月光投下長長的黑色陰影,這讓我們滿懷感激。我們沿陰影最深的墻根快步行走,從一段段墻下走過,經過草坪的一角,經過灌木籬,經過樹叢。她又拉住了我的手,我示意她在那裏需要跑兩步。有一次我感覺她猶豫了一下,回頭一看,發現她凝望著宅子,神情古怪,半是懼怕半是微笑。沒有一扇窗裏亮著燈光,沒有人在看。宅子看起來像是扁平的,像戲台上的布景。我讓她站了幾乎一分鐘,然後拉了拉她的手。

“我們得走了。”我說。

她回過頭,再也不看宅子。我們快步走到園子的墻邊,然後沿著墻邊那條潮濕彎曲的小路走。灌木叢有時拉扯著鬥篷,草叢裏也不時有小東西跳出來,或者從我們腳前竄過。還有蜘蛛網,像閃閃發光的水晶絲網,我們不得不把它們踩碎,那聲音聽起來令人難過。我們的喘息漸漸粗重起來,我們走了那麽遠,我怕已經走過了通往河邊的門,然後小路又變開闊了一些,在明亮的月光下,那個轉彎處躍入眼簾。莫德走到我前面,掏出鑰匙,然後帶我穿過那道門,並轉身把門關上了。

現在我們出了莊園,我的呼吸輕松了一點。我們把行李放在地上,在墻邊的黑暗中靜靜地站著。月光照著遠處岸邊的燈芯草,把它們映照成尖尖的箭頭形狀。月光下,河面幾乎變成了白色,我們能聽到的聲音,只是水流聲,幾聲鳥叫,還有一條魚濺起的水聲。紳士不見蹤影。我們來得早了點。我側耳傾聽,悄無聲息。我看看天,還有天上的星,今晚的星星好像多得有點不尋常。然後我看了看莫德,她正把鬥篷拉起來擋住臉,但是,當她發現我在看她,就伸出手來拉我的手。她握著我的手,不是為了要我帶路,也不為尋求安慰,她只是握著,因為,那是我的手。

天上有一顆星星劃過,我們都擡頭望著。

“那是幸運星。”我說。

然後傳來了布萊爾鐘聲,淩晨十二點半——鐘聲傳到園外,聽來更清晰了。我想,大約是因為外面冷冽的空氣吧。鐘聲的回響在耳邊停留了一陣才散去。然後,在這聲音之外,傳來一種輕響,我們聽到這響聲,就各自站開了。那是謹慎的槳聲,水流滑過木板的聲音。在銀白色的河面上,河道轉彎處,出現了一條船的黑色輪廓。我看見船槳揚起又放下,搗碎的月光像一枚枚銀幣撒在河面上。然後,槳被舉起,聲音靜了下來,船向岸邊的草叢滑行,紳士半站起身,船搖晃著,吱嘎作響。他看不見墻邊陰影裏的我們。他看不見我們,但是,首先向他走去的不是我,而是她。她快速走到河邊,拿起了他扔過來的繩子,努力把船拉住,直到它停穩。

我也不記得紳士當時有沒有說話了。我相信,他當時也沒看我,他只是在伸手拉莫德從那塊幾乎腐爛的跳板跨到船上之後,也向我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記得我們都沒說話。船身狹窄,我們倆坐下時,裙子都拱了起來。紳士劃槳轉彎,船又搖晃起來,我心裏突然一陣恐懼,擔心翻船,擔心水湧進裙子的所有褶皺裏,把我們拖到河底。但莫德坐得很穩。我看見紳士仔細打量著她,但大家還是一言不發。所有這些事都在轉眼間完成,船走得也很快,我們是順水。開始河道是跟著那道墻的,我們經過了他第一次吻她手的地點,然後墻就轉彎了,岸上變成了一排黑黑的樹。莫德坐著,眼睛盯著大腿,並沒有擡頭看。

我們一路小心謹慎。這是個非常安靜的夜晚,紳士盡量讓船隱匿在河岸的陰影裏,只有幾次,在岸上的樹木稀疏時,我們駛進了月光裏。但是四周無人,沒人看見我們。岸上有房舍的地方,都是門窗緊閉,黑燈瞎火的。有一次,河面變寬,河中心出現了小島,有船停靠在島邊,有馬在吃草,紳士就收起槳,讓船無聲地滑行。沒人聽見我們,也沒人出來打探。然後河面又變窄了,我們繼續前進,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房舍,也沒有船了。只有黑暗,還有時隱時現的月光,以及吱呀的槳聲,紳士上下揮動的手,還有他絡腮胡上白色的雙頰。

我們沒有在河上走太久。在離布萊爾大約兩英裏的地方,他把船停靠在了岸邊。這就是他剛才開船的地方,他留了一匹馬在那兒,馬身上配了一副女式的鞍。他把我們拉上岸,把莫德扶上馬,把她的行李袋在馬鞍上綁好。他說:

“我們還要走一英裏,知道嗎,莫德?”她沒有回答,“你一定要勇敢點,我們就快到了。”

然後對著我點點頭,我們就上路了。他牽著馬的韁繩,莫德駝著背,姿勢僵硬地坐在馬上,我跟在後面走。我們還是一個人都沒碰到。我再次擡頭看星星,在倫敦,看不到這麽明亮的星星,夜空的顏色也不是這麽深,這麽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