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第4/11頁)

這馬沒釘馬蹄鐵,馬蹄踏在土路上,聲音沉悶。

我們走得很慢——我想,是因為莫德,怕走快了,馬把她顛簸暈了。她看起來已經有點暈了。當我們終於到了他找的那個地方時——就是兩三間歪歪斜斜的農舍,一座黑魆魆的大教堂——她看起來就快暈倒了。一條狗跑過來吠起來,紳士踢了它一腳,它一聲哀嚎。他帶我們走去離教堂最近的那間農舍,門開了,出來一個男人,後面跟著一個女人,手裏提著燈。他們在等我們。那個女的就是那個把房間騰出來給我們住的,她一邊打哈欠,一邊扯著脖子使勁打量莫德。她對紳士行了個屈膝禮。那個男的是個牧師,鄉村牧師,反正就是那類的,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白袍,胡子也沒刮幹凈。他鞠了個躬,說:

“您晚上好。您晚上好,小姐。今晚真不錯,是個適合私奔的夜晚啊!”

紳士只回答了一句,“都準備好了嗎?”他對莫德伸出雙臂,扶她下了馬。她的手沒有離開馬鞍,動作尷尬地滑了下來。她走開一步,與他保持著距離。她也沒到我身邊來,一個人獨自站著。那個女人還在打量著她,打量著她蒼白的臉,那張嚴肅、美麗的臉,臉上帶著疲累,我知道她在想什麽——誰都會這麽想——她以為她懷孕了,怕事情暴露只能結婚。甚至有可能,紳士之前跟她談的時候,話裏話外就讓她這麽想。這麽說對他只有好處——如果李先生想跟他對質——因為這麽一說,他在她舅舅家裏就上了莫德,我們可以說孩子後來流產了。

我想,要我配合他這麽說,得再給我五百鎊。

我站在那兒想著,甚至當我一邊恨著那女人這麽打量莫德的時候,卻一邊在盤算著這事。我恨那個女人,也恨我自己會這麽想。那個牧師走過來,又鞠了一躬。

“都準備好了,先生,”他說,“只是還有一點小小的——關於我們為此做的特殊安排方面——”

“是的,是的。”紳士說。他把牧師拉到一邊,掏出錢包。馬晃了晃頭,旁邊農舍裏跑出一個男孩,把馬拉走了。他也看了一眼莫德。但他先看了莫德,接著看我,最後卻對我舉帽行禮。當然,他沒見著她騎馬,我身上穿的是她的裙子,看起來一定像是個千金小姐;而她站在那兒一副衣衫破舊、垂頭喪氣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傭人。

她沒看見這些。她低頭看著地面。牧師收下錢,裝進袍子底下的內袋。然後搓著雙手。“一切順利,”他說,“這位女士需要去換換衣服嗎?要不要先去房間看看?還是,我們現在就進行儀式?”

“我們現在就進行。”紳士搶著回答了。他取下帽子,順了順頭發,仔細地把幾縷帶卷的發梢別到耳朵後面去。莫德木然地站著。我走過去,把她鬥篷的帽子整理好,把鬥篷也拉拉整齊。我用手拂過她的頭發,她的臉。她不願看我。她的臉是冰涼的。她的裙擺都黑了,像是在做喪服的染料缸裏蘸過。她的鬥篷濺了泥。我說,“把你的外手套脫下來吧,小姐。”因為我知道,她在裏面還戴著一副白色小羊皮手套。我說,“結婚的時候,您最好還是戴白手套,別戴棕色手套了吧。”

她由著我把那雙手套脫了下來,然後抱胸站著。那女人對我說,“沒有花給小姐拿著嗎?”我看看紳士,他聳了聳肩。

“你要花嗎,莫德?”他滿不在乎地問了一句。她沒回答。他說,“行吧,我們不介意有沒有花了。先生,你看現在是不是——”

我說,“你至少該讓她有花吧!哪怕是一枝呢,讓她拿著進教堂!”

要是那女人不提,我完全沒想過這事。但是現在——天啊,連一朵花都沒有,他就這麽娶她為妻了,這太殘酷,太可怕,這突然讓我難以忍受。我的聲音聽起來幾乎有點失控了。紳士看著我,皺起了眉頭。牧師有點好奇,那女人一臉惋惜。然後莫德擡眼看了看我,慢慢地說:

“我想要一束花,理查德,我想要一束花。蘇也必須有花。”

她每說一次花,這個字聽起來就奇怪一點兒。紳士嘆了口氣,向四下裏望著,臉上顯出不耐煩。牧師也到處看。那時大約一點半了,沒有月光,周圍一片漆黑。我們站在一塊濕乎乎的帶著泥水的草地上,草地邊上是黑色的荊棘叢。那裏面就算是有花,我們也沒法看見。我對那個女人說:

“你就一點東西都沒有嗎?沒有盆栽的花嗎?”她想了一下,然後快速走進屋去了。最後她捧出來的,是幾枝幹了的葉子,圓圓的,一先令硬幣大小,白得像紙,在細細的枝條上顫顫悠悠,那枝條也仿佛隨時會斷。

那是銀扇草13。我們都站在那裏看著它,沒人說它的名字。然後莫德把它們接過去,分了一些給我,大部分還是她自己拿著。在她手裏,那些葉子顫抖得更厲害了。紳士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就扔掉了。煙頭在黑暗裏閃著光。他對牧師點點頭,牧師提起燈,帶我們走進教堂大門,經過一條小路,兩邊是些東倒西歪的墓碑,在月光下投下深深的長長的黑影。莫德和紳士一塊兒走,他挽起了她的手臂。我和那個女人一起走。我們是結婚見證人,她的名字是克林姆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