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第3/12頁)

我看著她沮喪的樣子。過了一兩分鐘,我說,“你看,”我站起身,“其實很容易,你看——”

我跳了幾個舞步給她看,幾種舞的舞步。然後我讓她起身,讓她和我一起試試。她在我的手裏像一截木頭,有一點驚惶地盯著腳步。她的鞋絆著了土耳其地毯的邊,我把地毯挪開,然後她的腳步移動得自在些了。我帶著她跳了吉格舞還有波爾卡。我說,“看,我們現在是不是像在飛?”她緊緊抓著我的裙子,我恐怕裙子都快被撕壞了,“這樣,然後這樣,我是男士,記住。當然了,以後你和真的男士跳,會更好——”

話沒說完她又絆了一下,我們跳開,各自跌入一把椅子。她的兩手放在身旁,呼吸有些急促。她神采飛揚,臉頰潮濕,裙子蓬開,像盤子上畫的那些荷蘭女孩。

她看見我的眼,對我笑了,雖然她看起來還有一點惶恐。

“我會,”她說,“我會在倫敦跳舞的,是不是,蘇?”

“你會的。”我說。在那一刻,我是相信的。我拉她起身再跳。只是後來,我們停下來後,她覺到了冷,站在壁爐前暖手,只是到了那時,我才想起,當然,她是永遠沒那個機會了。

因為,我知道她的命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正幫忙把它變成現實!——我知道她的命運,就像知道一個故事或者一場戲裏人物的結局。她的世界是那麽奇異,那麽安靜和封閉,使真實的世界——那個平凡的,爾虞我詐的,我坐著大嚼豬頭肉喝著熱酒,聽薩克斯比大娘和約翰·弗魯姆笑談我從紳士這筆橫財裏發達了該如何揮霍——那個真實世界,離這個世界那麽遠,遠得它的艱難都失去了意義。起初我會對自己說,“紳士來了,我就做這個”或者“等他把她搞進瘋人院,我就做那個”。我會這麽想,然後看見她,那麽單純和美好,這些念頭就會消失,然後,我會去幫她梳頭或者整理她的裙帶。我並不覺得愧疚——不是很愧疚,也沒有在那時愧疚。我只是覺得,既然我們要在一起相處那麽多時間,就盡量對她好一點,少想一點她的將來,這樣比較容易,感覺上沒那麽殘忍。

當然,對她來說是另一碼事了。她滿懷期待。她喜歡談論,但更多的時候,她沉思默想。我能看到她臉色的變化。晚上,我睡在她身邊,感覺到她心中的念頭在翻來覆去,我感覺到她變熱,想象著也許她的臉也在黑暗中變紅。我知道她在想著紳士,算著他多快會回來,想著他是不是在想她。我能告訴她,他在想。可是她從來不跟我談論他,從來沒提過他的名字。她只是有一兩次問起我姨媽,就是那個說是當過他保姆的,我真希望她沒問起過,因為提起姨媽我想到的是薩克斯比大娘,這讓我很想家。

然後到了那個早晨,我們收到消息,他就要來了。那是個普通的早晨,只是莫德起身後一直揉著腮,表情有點痛苦。也許,那就是人們說的征兆?我也是事後回憶才想到的。當時,我見她揉臉,對她說,“怎麽了?”

她的舌頭在嘴裏動了動。“我覺得,有一顆牙,好尖,劃傷我了。”

“我看看。”我說。

我把她拉到窗邊,她站在那裏,讓我捧著她的臉,用手在她牙齦周圍輕輕按壓,我一下就找到了那顆牙。

“是啊,尖得就像——”我剛開口。

“像蛇的牙,蘇?”她說。

“我本來想說尖得像針,小姐。”我回答說。我去她的針線盒裏找來一個頂針。一個銀頂針,和那把銀剪刀是一套。

莫德摸著腮幫。“蘇,你認識的人裏面,有被蛇咬過的嗎?”她問我。

你能說啥?她想事的路數就是這麽古怪。也許是因為住在鄉間的緣故。我說沒有。她看著我,再次張開了嘴。我把頂針套在手指上,用它磨著那顆牙,直到把牙尖磨平。我見過薩克斯比大娘好多次這樣給那些嬰兒弄牙齒,當然了,嬰兒們會扭來扭去。莫德一動不動地站著,仰著臉,粉紅色的嘴唇張開,一開始她閉著眼,後來就睜開眼看著我,臉也紅了。她的喉嚨因吞口水而上下起伏,我的手指因為她的呼吸變得潮濕。我磨好用拇指試了試。她又吞了一下口水。她眼皮顫動,然後,她看著我的眼。

正當她看著我時,傳來了敲門聲,把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我退開一步。是一個客廳女傭,她端著托盤,上面放了一封信。“給莫德小姐的。”她行了一個屈膝禮說。我望了一眼那字跡就知道是紳士寫的,心往下一沉。莫德的心情應該也如此吧,我猜。

“拿過來吧。”她說。然後加了一句,“順便拿一條披肩給我好嗎?”她臉上的潮紅已經褪去,雖然腮上我按過的地方還紅著。當我把披肩披到她肩膀上,我感覺到她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