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第3/10頁)

她瞪著我。

“意思是,我學的話。”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然後她發出短促的笑聲,仿佛對我的話難以置信。“你是開玩笑吧,”她說,“你的意思不會真是,你不識字吧?真的不識?一個字,一個字母,都不識?”她的微笑變成了皺眉。在她身邊有張小桌子,上面有一本書。半帶微笑半皺著眉頭,她拿起那本書遞給我,“來吧,”她和氣地說,“我想你是在謙虛。讀一段,隨便挑一段,就算結巴也沒關系。”

我拿著那書,啞口無言,開始冒汗。我打開書,翻了一頁來看,全是密密麻麻黑色的字,翻到另一頁,更糟糕。我感覺到莫德的目光,像火一樣烤著我已經發熱的臉。這沉默讓我的臉更燙了。碰碰運氣吧,我想。

“在天,”我試著念,“我等父者——”7

可是,我忘了後面的詞。我合上書,咬著嘴唇,盯著地板,灰心喪氣地想,“好了,計劃全完了。她才不會要一個不會識字念書又不會寫漂亮字母的人當貼身女仆!”我擡眼看著她說,“可以教我啊,小姐,我真心想學。我肯定能學會,一眨眼就會——”

但是她搖著頭,臉上表情復雜。

“教你?”她說,來到我身邊,溫柔地把書拿走,“不,不,不要。我不會讓你學的。不識字!哦,蘇珊,你不知道住在這莊園、作為我舅舅的外甥女,不識字意味著什麽,你真的應該知道!”

她笑了。當她仍在看著我,仍在微笑時,外面傳來緩慢沉重的鐘聲,敲了八下。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轉過身去,“現在我要去李先生那兒,一點的鐘聲敲響時,我就自由了。”

她這麽說著——我覺得,聽起來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姑娘。那些故事裏不是有嗎,姑娘們有會魔法的舅舅——他們是巫師啊野獸啊之類的。她接著說:

“蘇珊,一點鐘,你到我舅舅房間來接我。”

“是,小姐。”我說。

她朝周圍看了一下,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壁爐上有一面鏡子,她走過去,用戴著手套的手摸摸臉,然後是脖子。我看見她傾身向前,本來就短的裙腳因此提起,我在後面看見了她的小腿。

她在鏡子裏看見我的眼神,我對她行了個屈膝禮。

“我可以走了嗎,小姐?”我說。

她後退了一步。“留在這兒,”她擺擺手說,“幫我把房間收拾了,行嗎?”

她向門走去,走到門把手邊停下了,她說:

“我希望你在這裏愉快,蘇珊。”現在輪到她臉紅了。見到這幅景象,我的臉涼了下來,“我希望,你在倫敦的姨媽不會太掛念你。裏弗斯先生提起過,你是有個姨媽吧?”她垂下眼,“我希望,你上次見到裏弗斯先生時,他一切都好?”

她故作滿不在乎地扔下這一句,我知道騙子們都會玩這一招,在一堆假幣中,扔那麽一枚真幣,讓這事看起來更像真的。說得好像她真的關心我,關心我姨媽似的!

我說,“他很好,小姐。他讓我問候您。”

她已經拉開了門,半個身子都出去了。“真的嗎?”她問。

“真的,小姐。”

她把額頭靠在門板上。“我覺得他真好心。”她輕聲說。

我想起他蹲在廚房那張椅子前,手伸進裙子裏,口裏說著,你這小婊子。

“我也肯定,他是個好心人,小姐。”我說。

然後,不知從宅子何處傳來幾聲急促、不耐煩的手搖鈴聲。“是舅舅!”她叫了一聲,扭頭向後張望,之後留下半開的門,轉身跑了。我聽到她便鞋的踢踏聲和她下樓時,樓梯的吱呀聲。

我等了一下,然後走到門邊,用腳踢著關上它。我來到壁爐邊烤火暖手。離開蘭特街後,我就沒真正暖和過。我擡起頭來,看見莫德剛才看的鏡子,我看著自己的臉——看著長了雀斑的臉頰,看著牙齒,又伸出舌頭瞧瞧。然後,我搓著雙手笑了。因為,她真的和紳士吹的一樣,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了。那三千鎊,簡直現在就可以清點一下,寫上我的名字打包帶走了,醫生也可以站在瘋人院門口,拿好束身衣等她了。

見到她的當時,我是那麽想的。

我是那麽想的,卻有點心虛。當時的笑,我必須承認,也帶著一些勉強。我也說不上究竟是為什麽。也許是因為那陰沉的氣氛——她走了以後,我感覺整座大宅無比黑暗,無比寂靜。我聽得到壁爐裏的灰跌落的聲音,還有窗框裏玻璃搖晃的輕響。我走到窗前,風很大,他們堆了一些紅色的小沙袋在窗縫處擋風,但是沒用,沙袋都淋濕發黴了。我用手指戳了戳,手指都被染綠了。我站在那兒發抖,望著窗外的風景——如果那也能叫風景的話,外面只有樹和草。草地上有幾只黑色的鳥兒在啄蟲子。我想知道,倫敦在哪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