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8頁)

普理查德走出了房間。莉迪婭又蘸了蘸墨水,繼續寫道:孩子長到十八歲,自有一番見解,這時父母該怎麽辦呢?斯蒂芬常說我擔心的事情太多。我真希望——

我甚至無法和斯蒂芬好好交流,她想,他只會柔聲細語地安慰我。

門開了,普理查德說:“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列文先生到了。”

莉迪婭頭也不回地用英語說:“我馬上就好,列文先生。”她聽見管家關上門離開了,繼續寫道:——自己能夠相信他說的話。她放下手中的筆,轉過身來。

他用俄語對她說:“你還好嗎,莉迪婭?”

莉迪婭低聲道:“噢,我的上帝!”

她心頭仿佛被某種冰冷的重物壓住,使得她喘不過氣來。費利克斯就站在她眼前:他還像從前那般又高又瘦,身穿一件破舊的外套,頸間系一條圍巾,左手拿著一頂傻裏傻氣的英式禮帽。她對他是那樣熟悉,仿佛他們昨天剛見過面似的。他依舊留著烏黑的長發,不見一絲白發。他皮膚白皙,鼻子的弧線形同刀片,嘴巴寬闊而靈活,眼神中透出哀傷與溫柔。

他說:“不好意思,讓你受驚了。”

莉迪婭說不出話來。震驚、恐懼、欣喜、驚駭、愛慕、憂慮,種種情緒席卷而來,而她在情感的風暴中奮力掙紮。她凝望著他:他老了,臉上生出了皺紋——面頰上有兩道明顯的皺紋,可愛的嘴角也出現了向下彎折的皺紋。那些皺紋像是痛苦與磨難的見證。他的面容中隱約現出某種前所未見的神情,也許是無情、殘酷,或者只是剛毅。他看上去疲憊不堪。

他也端詳著她,“你仍像個姑娘。”他不無疑惑地說。

她把視線從他身上扯開。她的心像打鼓似的,怦怦直跳。憂慮之情漸漸占據了她的內心。她心想:萬一斯蒂芬提前回家,此刻就走進房間,投給我一個疑惑的眼光,仿佛在問“這人是誰?”;而我則面紅耳赤,支支吾吾,而且——

“你說句話吧。”費利克斯說。

她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她狠下心說:“你走吧。”

“不。”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既沒有精力,也沒有意志力催他離開。她看了一眼召喚普理查德用的那只呼喚鈴。費利克斯微微一笑,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

“已經過去十九年了。”他說。

“你老了。”她不客氣地說。

“你變了。”

“你以為會怎樣?”

“我料到就是這樣,”他說,“就是你不敢對自己坦誠,見到我你其實很高興。”

他那溫柔的目光總是能將她的靈魂一眼看穿。偽裝又有什麽用呢?他能看破一切偽裝,她暗自回憶。自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起,他就看透了她。

“怎樣?”他說,“你難道不高興嗎?”

“主要是你嚇了我一跳,”她說,接著才發覺自己默許了他的問題,“你呢?”她趕快補上一句,“你又是什麽感受?”

“我什麽感受也沒有,再也不會有了。”他說道。他扭曲了面孔,擠出一個怪異而痛苦的笑容。她過去從沒在他臉上見到過這樣的表情。直覺告訴她,此時此刻,他所言屬實。

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她不由自主地猛然閃開。他對她說:“我不會傷害你的。”

“傷害我?”莉迪婭笑道,笑聲之尖刻出乎她的意料,“你會把我這一生都毀掉的!”

“你已經毀掉了我的一生。”他說完皺了皺眉,仿佛自己也吃了一驚。

“噢,費利克斯,我不是故意的。”

他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二人陷入了凝重的沉默。他的臉上又皺起那飽含苦痛的笑容,問道:“出了什麽事?”

莉迪婭猶豫了一陣。她忽然意識到,多年以來,自己一直在期盼著把整件事向他解釋清楚,於是說道:“你把我的長袍撕破的那天晚上……”

“衣服撕破了,你打算怎麽辦呢?”費利克斯問。

“侍女會在我趕到使館之前縫好的。”莉迪婭答道。

“你的侍女還隨身帶著針線?”

“不然我為什麽要帶著侍女出去赴晚宴呢?”

“有道理。”他躺在床上看著她穿衣服。她知道他喜歡看她穿衣服。有一次他模仿她提上內褲的動作,笑得她肚子都痛了。

她從他手裏接過長袍,穿在身上。“為了參加晚宴,每個人都要花一個小時更衣,”她說,“在我沒有認識你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在五分鐘之內穿戴完畢。快幫我把扣子扣上。”

他替她扣上了長袍背面的鉤扣,她自己則對著鏡子梳理頭發。他扣完以後吻了一下她的肩膀。她一縮脖子說:“別再鬧了。”然後拾起那件棕色的舊鬥篷,遞給了他。

他幫她披上鬥篷,說:“你一離開,把這裏的光明都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