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倫敦的宅子裏,莉迪婭最喜歡的家具之一便是那件安妮女王式的多功能書櫃。書櫃已有兩百年歷史,櫃身漆成黑色,上面依稀可見金色的中式寶塔、柳樹、島嶼和花草。將折疊的面板放下,書櫃就成了寫字台,露出櫃子內部襯有紅色天鵝絨的信函擱架以及存放紙筆用的小抽屜。書櫃底部向外凸出,裝有幾只大抽屜,而書架上方,與莉迪婭坐在桌前視線平齊的地方是一扇裝有鏡子的櫃門。古舊的鏡子反射出她身後模糊變形的晨用起居室。

寫字台上擺著一封尚未寫完的信,收信人是她那住在聖彼得堡的姐姐,也就是亞歷克斯的母親。莉迪婭的字跡又小又亂。她在信中用俄語寫道:我不知該如何看待夏洛特。信寫到這裏便停下了。她坐在桌前,凝視著模糊的鏡子陷入了沉思。

這個社交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糟糕透了:先是婦女參政論者在王宮裏搞抗議,接著又在公園裏遇到了亡命之徒。她以為這下不會再出亂子了。她也的確過了幾天安穩的日子:夏洛特順利初入社交界;亞歷克斯也不會擾她的清凈,因為他已經躲到了薩沃伊酒店,不再出席社交活動。貝琳達的舞會極為成功。那天晚上莉迪婭拋開了一切煩惱,玩得十分盡興。她跳了華爾茲、波爾卡舞、兩步舞、探戈,甚至還跳了奧斯曼帝國快步舞。她與半數的上議院議員都跳了舞,還與幾個瀟灑倜儻的年輕小夥子跳了舞,不過,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與丈夫共舞。像她這樣總是與自己的丈夫跳舞,實在算不得時髦。但是系上白領帶、身著燕尾服的斯蒂芬儀表堂堂,舞姿也風度翩翩,莉迪婭不由得心醉,拋開了顧慮與丈夫共舞。她的婚姻無疑正處於甜蜜期。回顧往年,她在社交季一向有如此感受。不料此時安妮現身,把一切都毀了。

對於安妮在沃爾登莊園做女傭的事,莉迪婭只有模糊的印象。在這樣的名門大宅裏,主人不可能認識家中所有的傭人——僅在室內工作的傭人就有約五十個,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園丁和馬車夫。傭人們也不是個個都認識家中的主人,一個廣為人知的事例是:有一次莉迪婭在大廳叫住了一個路過的女傭,問她沃爾登伯爵在不在自己的房間,她得到的回答是“我這就去看看,女士——我該告訴他是哪位在找他呢”。

然而,莉迪婭清楚地記得,那天沃爾登莊園的管家布雷斯懷特太太來告訴她,他們必須解雇安妮,因為她懷孕了。布雷斯懷特太太沒有明說“懷孕”二字,而是說“道德上有過失”。莉迪婭和布雷斯懷特太太雖然都窘迫不堪,但也見怪不怪:這種事情在女傭當中有過先例,而且想來還會再次發生。這種女傭必須解雇——只有這樣才能維護家族體面。這種情況下,被解雇的女傭自然得不到推薦信。女傭沒有良好的“口碑”,自然無法在服務行業找到工作。話雖如此,這些女傭通常也無須再工作,因為她可以嫁給孩子的父親,或者回到娘家。實際上,多年以後,等她把孩子養大之後,這樣的女工甚至可能設法回到舊主家中,做一名洗衣女工、廚房女工或在其他不必與雇主正面接觸的崗位工作。

莉迪婭本以為安妮的人生也會沿著這條老路發展。她記起一個年輕的低等花匠連辭呈也沒交便逃到海上去了——這件事之所以會引起莉迪婭的注意,只是因為這個年月裏很難以合適的工資雇到小夥子做花匠。至於安妮和這個小夥子之間有什麽關系,自然沒人告訴過她。

我們並不苛刻,莉迪婭心想,作為雇主,我們可謂寬厚。然而看夏洛特的反應,好似安妮的困境是我造成的。我真不知她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她說什麽來著?“我知道她做了什麽,而且我知道她是和誰做的那件事”,我的天,這孩子是從哪裏聽來的,竟然這樣講話?我傾注一生精力,只為把她培養成一個純潔、清白、正派的人,不能讓她像我一樣,想都別想——

莉迪婭在墨水瓶裏蘸了蘸筆。她很想向姐姐訴說自己的憂慮,可是這種事很難訴諸筆端。即便是當面談論,恐怕也很難說清楚,她心想,我真正想與之交流想法的人是夏洛特。可是為什麽每當我想這樣做的時候,我就變得不依不饒、尖刻專橫呢?

普理查德走進房間說:“有位康斯坦丁·德米特裏奇先生想見您,太太。”

莉迪婭皺起了眉頭:“我覺得我不認識這個人。”

“這位先生說事情緊急,太太,他說您會記得他的,他來自聖彼得堡。”普理查德的神情帶著猶疑。

莉迪婭猶豫了一下:這個名字確實十分耳熟。常有她並不熟識的俄國人到倫敦來拜訪她,這些人通常主動提出為她捎帶信件,談到後來才開口向她借路費。莉迪婭倒不介意向他們伸出援手。“好吧,”她說,“帶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