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3/6頁)

直到父親刑滿出獄,讓-皮埃爾才得以與他深談,並且終於了解了全部。他終於看到,所發生的一切當中的種種不公比他想象的還要不堪。在德國人入侵法國後,法國共產黨人早已在監獄裏組織起來,並在“反抗運動”中起到了領軍作用。戰爭結束後,父親繼續堅持與右翼專制進行抗爭。那時阿爾及利亞已經變成法國殖民地。那裏的人民慘遭壓迫與剝削,但依然勇敢為自由而戰。年輕的法國人被強行征召入伍,被迫參與到與阿爾及利亞人的殘酷戰爭中。在此期間,法國軍隊所犯下的暴行甚至讓很多人聯想到當年納粹的行徑。而那個總令讓-皮埃爾聯想到動物園臟兮兮大象的FLN其實是Front de Liberation Nationale,也就是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戰線”的縮寫。

讓-皮埃爾的父親是聯名請願支持阿爾及利亞獨立的121位知名人士之一。當時的法國在打仗,此次請願被說成是陰謀煽動,因為很可能被理解為鼓勵法國士兵臨陣脫逃。然而爸爸遠沒有止步於此:他在箱子裏裝滿了從法國人那裏籌集到支持解放戰線的捐款,帶著它穿越邊界到了瑞士,並將這筆錢存進銀行;也是他為阿蔔杜爾舅舅提供了避難所,所謂的“舅舅”其實絲毫沒有血緣關系,而是被法國國土情報監測部——也就是秘密警察所通緝的阿爾及利亞人。

父親向讓-皮埃爾解釋,這些跟他在對抗納粹的戰鬥中所做的事情並無二致。他還在做著同樣的鬥爭。那時,真正的敵人從來都不是德國人,正如現在真正的敵人也不是法國人民:真正的敵人是資本家,是財產的所有者,是富人階級和特權階級,是那些可以不擇手段以維護自身地位的當權者。這些人手握大權,幾乎掌控者半個世界——盡管如此,飽受壓迫的窮苦大眾仍有著一線生機。因為,在莫斯科,當家做主的正是人民,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工人階級都在向蘇聯尋求幫助、指導與啟發,為自由而戰。

隨著讓-皮埃爾漸漸長大,這幅理想的圖景也漸漸變得暗淡,他發現,蘇聯並非是勞動者的天堂。然而,這並沒有令他改變根本的信仰。他依舊堅信,在莫斯科領導下的共產主義運動才是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唯一希望,也是戰勝狡詐法官、無良警察和報紙的唯一方法,就是它們殘酷地背叛了他的爸爸。

父親成功地將火炬傳遞到兒子的手上。他仿佛之前就已知曉一般,身體情況很快便走向惡化。他臉上再也沒有之前的紅暈。他不再參加示威遊行、組織募捐舞會,也不再寫信給當地報章。他承擔了一系列較為輕松的文員工作。當然,父親是黨員,也參加了工會,但並未重新擔任委員會主席,也不再負責會議記錄、準備日程。他依舊下下象棋,同牧師、鞋匠和管村裏郵局的男人喝點茴香酒。曾幾何時,他們聚在一起熱烈地商討時局政事;而如今,這種討論已經變得暗淡無趣,仿佛他們嘔心瀝血為之奮鬥的那場革命被無限期推後一般。沒過幾年,父親去世了。讓-皮埃爾這才知道,原來父親在監獄裏便感染了肺結核,而且一直沒有康復。他們奪走了他的自由,瓦解了他的意志,同時也毀了他的健康。最糟糕的是,他們給他貼上了叛國者的標簽。他是個英雄,冒著生命的危險拯救自己的同胞,最終卻被判叛國罪而含恨辭世。

他們會後悔的,爸爸。如果他們知道我正在實施的報復,他們一定會後悔的,讓-皮埃爾想著,一邊牽著那頭瘦骨嶙峋的母馬上了山坡。正是有了我所提供的情報,這裏的共產黨才得以掐斷了馬蘇德的供給線,讓他去年冬天無法積存武器彈藥。今年夏天,他無法發動針對空軍基地、發電站和公路供給卡車的襲擊,只能苦於抵抗政府對其領地的襲擊。爸爸,我不費吹灰之力就令這些野蠻人幾乎無計可施。他們還妄想著將這個國家帶回到過去落後而黑暗的蠻荒時代,用伊斯蘭教的迷信思想統治這方土地。

當然,僅僅掐斷馬蘇德的供給線還遠遠不夠。他已經是一個領袖人物。再者,此人有著足夠的聰明才智和人格魅力,可以從反抗軍領袖搖身一變成為合法的總統,是一位鐵托、戴高樂和穆加貝一般的人物。解除他的力量還不夠,這樣的人必須摧毀——必須被蘇聯人控制,無論死活。

問題在於,馬蘇德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轉移,如同林中的野鹿,突然在草叢中露個頭,隨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但讓-皮埃爾很有耐心,蘇聯人也是如此:遲早有一天,讓-皮埃爾可以確切掌握馬蘇德接下來二十四小時的動向——興許是受了傷,或者是計劃參加某場葬禮——到了那時,讓-皮埃爾則會用他的無線電發出一條特殊的代碼,獵鷹捕食的機會就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