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2/6頁)

“他確實有癮。”讓-皮埃爾承認道。

“那為什麽還給他?”

“他有潰瘍。不然我還能怎麽做——給他開刀不成?”

“誰讓你是醫生啊。”

讓-皮埃爾開始打包。次日清早還要在科巴克坐診。科巴克距此有六七英裏的山路,途中他還有約要赴。

那個五歲孩子的哭聲為山洞裏帶入一絲舊日的氛圍。仿佛是舊玩具的氣味,或是某道奇異的光線,促使你揉搓雙眼。讓-皮埃爾隱約感到有些恍惚。他看到孩童時所見過的人不斷從眼前閃過,他們的臉孔與周圍的事物重疊在一起,仿佛一架偏離了的放映機,將電影的畫面打在了觀眾的後背,而非銀幕之上。他看到自己的啟蒙老師——帶著鋼框眼鏡的麥迪生小姐;還有雅克·勒方丹,因為被叫作騙子而把讓-皮埃爾打得鼻子流血;他看到纖瘦的母親,一身不合適的衣裝,總是心神不定;他尤其看到父親,一個高大結實的憤怒壯漢站在禁區之外。

讓-皮埃爾努力集中精神,整理去科巴克可能需要的器械和藥品。他裝了一燒瓶的純凈水,準備出門喝,當地村民會提供吃食。

他將行裝拿到外面,馱在脾氣暴躁的老母馬背上——這就是他此類遠行的腳力。這頭牲口可以走上一整天的直線,就是不願意拐彎兒,因此簡叫它“麥琪”,與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同名。

讓-皮埃爾整裝待發。他回到山洞,親了親簡柔軟的嘴唇。他剛要轉身離開,法拉抱著香塔爾走進來。孩子在哭鬧。簡立即解開襯衣口子,把乳頭送到孩子嘴邊。讓-皮埃爾摸摸孩子粉嫩的臉蛋說道:“祝你好胃口。”接著轉身出門。

他牽著麥琪一路下山,來到荒蕪的村莊,一路沿河堤向西南而行。烈日之下他快步前行,不知疲倦,對此他早就習以為常。

醫生的偽裝已甩在身後,想到馬上要赴約,他不由得開始緊張。安納托利會去嗎?他有可能被耽擱了,甚至有可能被擒。如果被抓到,他會交代嗎?他會因為不堪折磨而出賣讓-皮埃爾嗎?會有一群殘酷成性的遊擊隊員埋伏在約見地點,等著他掉進圈套,好報仇雪恨嗎?

盡管他們富於詩情,信仰虔誠,這些阿富汗人終究是蠻族。這個國家最盛行的運動是“馬背叼羊”,這種運動既危險又血腥:一具無頭的小牛屍體陳於場地中央,對抗雙方騎馬列隊各站一方。一聲來復槍響,一眾人馬紛紛奔向牛屍。競技的目標在於搶到屍體,將其馱到約一英裏之外的預定地點,再將其帶回場地,途中盡量不讓任何對手搶到分毫。當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被搶得四分五裂時——事實上往往如此——便將由裁判判定哪一方奪得的部分更多、更大。去年冬天,讓-皮埃爾恰好碰上一場比賽正在進行,地點就在五獅谷的羅卡鎮。看了幾分鐘,讓-皮埃爾才意識到:比賽雙方所爭搶的並不是什麽小牛屍體,而是人,一個一息尚存的大活人。他對此反感到了極致,甚至試圖阻止比賽,有人告訴他那個倒黴蛋是個蘇聯士兵,仿佛這樣的解釋便足夠一般。此後玩家們便不再理會讓-皮埃爾,五十個騎手個個玩興正酣,都想在這場野蠻遊戲中一展身手,他根本無法引起任何人注意。讓-皮埃爾沒有留下來眼看著那個人喪命,也許他應該留下。因為每一次他擔心自己暴露時,那個蘇聯人的慘狀便浮現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無助的神情、湧出的鮮血、四分五裂的軀體……

過去的感覺依然如影隨形。一路上,他看著巖溝卡其色的石墻,童年的景象與被遊擊隊捉到的噩夢交織在一起。最早的記憶便是關於那場審判,以及爸爸被判入獄時內心強烈的憤怒與不公感。當時的他還不怎麽認字,不過還是能從報紙的標題上辨認出爸爸的名字。那時的他應該是四歲,這樣的年紀,他並不理解“反抗組織”英雄的意義何在。他知道父親是共產主義者,父親的朋友們也都是:牧師、鞋匠以及在村裏郵局坐櫃台的男人;然而讓-皮埃爾一直以為,大家之所以管父親叫“紅色羅朗德”是因為他發紅的臉膛。當父親被判叛國而坐牢五年,他們告訴讓-皮埃爾這肯定與阿蔔杜爾舅舅有關。阿蔔杜爾是個有著棕色皮膚的兇惡男人,在讓-皮埃爾家待了好幾個星期,他是FLN(“民族解放戰線”)的人。可當時的讓-皮埃爾並不懂得FLN是什麽東西,還以為是動物園的大象什麽的。他始終明白並且相信的只有一點:警察很殘酷,法官很狡詐,人民大眾都被報紙所欺騙。

一年年過去,他理解的東西越來越多,煎熬感愈來愈深,他的憤怒也隨之加劇。上學時其他的男同學都說他爸爸是賣國賊。他說恰恰相反,父親勇敢地抗爭,冒著生命危險在戰鬥,可是沒人相信他。他和母親搬到另外一個村子住了一段時間,不過還是被鄰居知道了身份,他們紛紛告誡自家的孩子不要跟讓-皮埃爾一起玩。最糟糕的還是探監。父親的變化很明顯,他越來越瘦,越來越蒼白,病態越來越明顯;最難過的是眼睜睜看他成為階下囚,穿著邋遢的囚服,被人吆來喝去,戰戰兢兢,開口閉口管那些拿著警棍橫行的惡霸叫“長官”。不一會兒,監獄的氣味開始叫讓-皮埃爾覺得惡心,一進門就想嘔吐;而母親也不再帶他去探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