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孩子得了麻疹和腸胃炎,還長了癬。”讓-皮埃爾說,“看他臟兮兮的,顯然營養不良。”

“這些孩子不都是嗎。”簡說。

兩人用法語對話,通常在一起時總是如此。孩子的母親看看這個,再瞧瞧另一個,好奇他們說的是什麽意思。讓-皮埃爾覺察到她的焦慮,於是用達裏語對她說:“你兒子會沒事的。”

他來到洞穴的另一側,打開了藥箱。所有送到診所來的孩子都會注射預防結核病的疫苗。在準備卡介苗針劑的同時,讓-皮埃爾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簡。她正小口喂孩子喝補水飲品——一種葡萄糖、鹽、小蘇打、氯化鉀清水溶液的混合物,並在孩子小口嘬飲的間隙,小心幫他清洗臉上的汙穢。她的動作迅速而優雅,仿佛心靈手巧的手工藝人——塑造黏土的陶藝家,或是揮舞著泥鏟的瓦匠。他注視著,看她帶著無盡關懷,用纖細的雙手小心碰觸著孩子驚恐的面龐。他愛這雙手。

他轉身將針拔出,這樣便不會讓孩子看見,然後將針藏在袖子後面,再次轉過身,等簡就緒。他端詳著簡的臉,看著她清潔孩子右側肩上的皮膚,看著她用酒精擦拭傷口。那是一張俏皮的臉,一雙大眼睛,翹起的鼻子,寬闊的嘴形,那嘴角總是泛著笑容。然而現在,她的神色凝重,下頜不時左右動著,仿佛咬牙切齒——這是她專注的表現。讓-皮埃爾對她的表情了如指掌,然而對她內心的想法卻一無所知。

他時常猜測簡的想法,幾乎無時無刻不這麽做,然而卻沒有勇氣當面問她,因為這樣的對話很容易步入禁區。他必須時刻警惕,如同一位出軌的丈夫,生怕自己的只言片語——甚至是臉上的一個表情——會將自己暴露。任何關於真相與欺騙、信任與背叛、自由與專制的談話皆屬禁忌;而任何可能引入這些雷區的話題——諸如愛、戰爭和政治也同樣盡量避免。甚至對於那些無傷大雅的話題,讓-皮埃爾也是謹小慎微。由於缺少談資,兩人的婚姻生活也少了許多親密,連做愛都感覺別扭。讓-皮埃爾發現,除非自己閉上眼睛,想想自己身處別處,否則無法達到高潮。由於香塔爾的降生,過去的幾周他不需要在床上“表現”,這讓他松了一大口氣。

“就等你了。”簡說。讓-皮埃爾這才意識到妻子在對自己微笑。

他提起孩子的手臂,用達裏語問道:“你多大了?”

“五歲。”

趁孩子說話時,讓-皮埃爾將針頭刺入。孩子立刻啼哭起來。那哭聲使讓-皮埃爾想到五歲時的自己,第一次騎車摔倒,哭相與眼前的男孩如出一轍。那是一種尖聲的哀號,聲討著那意想不到的疼痛。他看著眼前這個一臉苦相的小病人,回想著當初的疼痛與憤怒,心中不禁想:當初的小家夥又何以走到今天呢?

他放孩子去找媽媽,數出三十粒250克灰黃黴素膠囊交給那位母親。“讓他每天服一粒,直到全部吃完。”他用簡單的達裏語說道,“別把藥分給別人吃,他需要這些用量。”這樣一來癬病能得以醫治,麻疹和腸胃炎則要順其自然了。“讓他臥床休息,直到疹子消失。務必讓他多喝水。”

女人點點頭。

“他有沒有兄弟姊妹?”讓-皮埃爾問道。

“五個兄弟,兩個姊妹。”女人驕傲地答道。

“他應該被單獨隔開,不然其余的孩子也會染病。”女人看起來一臉遲疑:她家裏很可能只有一張床,所有的孩子擠著睡。讓-皮埃爾對此無能為力。他繼續道:“等藥吃完,如果他還不見好,帶他來找我。”其實孩子真正需要的是充足的食物——既要優質,又有營養。這一樣讓-皮埃爾給不了,她的母親也不行。

母子兩人離開洞穴,孩子瘦骨嶙峋,一副病態;而母親也顯得弱不禁風,筋疲力盡。他們很可能跋涉了幾英裏路才到達這裏,一路上多數時間裏孩子由母親抱著。如今看完了病,兩人想必又要步行回去。這孩子很可能還是活不下去,不過至少不會死於肺結核。

還有一位病人——一位瑪朗乞士。他是班達的聖者。此人瘋瘋癲癲,多數時候衣不蔽體。他從班達上遊二十五英裏處的科馬爾開始,一路沿五獅谷而行,一直到西南方六十英裏以外蘇軍占領平原上的恰裏卡爾。此人成日胡言亂語,經常看到幻象。阿富汗人認為瑪朗乞士都是有福之人,不但能容忍他們的怪異言行,還熱心施舍飲食與衣物。

乞士走進來,腰上圍著一塊破布,頭上還戴著一頂蘇聯的軍帽。他緊捂著腹部作疼痛狀。讓-皮埃爾倒出一把二乙酰嗎啡藥片交給他。瘋子將這些合成海洛因藥片攥在手裏,轉身就跑。

“他肯定對這些東西上癮了。”簡說,聲音中明顯不甚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