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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基這麽做,是因為他天生的警覺性告訴他,要把這信封放得離那些筆記本越遠越好。如果那些筆記本會給他惹上麻煩,那麽他更應當避免讓人家因為有這筆記本而聯想到那封信,反之亦然。這一點他是完全正確的,即使個中最有經驗的老手也不能否認。

弄好了這一切之後,他才拿起那三本筆記,拿掉橡皮圈,一邊還豎起耳朵來聽聽到底有沒有人在走廊上走動。三本臟兮兮的俄制筆記本,他想著。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慢慢地翻開。整本筆記用的是粗糙的厚紙板做封面,封皮都快磨爛了,兩百二十四頁四開大的低級紙張。如果藍道沒有記錯,在他從前賣文具的日子裏,這些差不多是任何一家好文具店裏只要零售價二十個“戈比”3就可買到的,哪還像得等貨運到了,又得在良辰吉日排對了隊,才能買到的筆記本。

最後,他打開了這本筆記,看了第一頁。

“她瘋了!”他想著,強忍著心中厭惡。

“她落到一個瘋子手裏了,可憐!”

像是毫無意義的塗鴉及一個精神錯亂的人用繪圖筆蘸著鮮紅墨水橫七豎八的亂畫,滿紙都是毫無章法的筆跡,字上頭又斜斜蓋著字,活像是大夫的處方寫亂了,紙上密密麻麻畫滿了愚蠢的驚嘆號,字句下畫重點線。有些是用西裏爾文寫的,有些是用英文寫的。“造物主創造眾造物主。”他用英文讀了出來。“是。不是。非是。”接下來又突然冒出一堆法文,寫的是荒誕的戰爭和戰爭的荒誕,然後又是一堆鬼畫符了。“真謝謝你!”他想著,又把筆記本翻到了另一頁,接著又翻了一頁,兩頁都是滿滿的荒唐之言,甚至連空白都沒有。“花了七十年摧毀了人民的意志,我們不可能希望它驟然之間就復蘇而拯救我們。”他讀道。這是一段引言?抑或是一段夢話?誰也不知道。文中提及一些作家、俄文、拉丁文和歐洲語文。論及的盡是尼采、卡夫卡以及一大堆人名,他連聽都沒聽說過,更不用說是去讀了。這裏又提到戰爭,這回是用英文寫的:“老的宣戰,年輕的打仗,但今天連嬰孩帶老人都加入戰爭。”他又翻到另一頁,除了一塊圓形的汙點以外,什麽都沒有。他把那本筆記拿到鼻子邊嗅了嗅。酒,好臭,他嫌惡地想,像釀酒廠的臭味兒!無怪乎這人會和巴雷湊成對。又翻了一下,發現有一頁折頁,上面寫著歇斯底裏的宣傳口號:

——我們最大的進步是在落後!

——蘇維埃的麻木是世界上最進步的!

——我們的落後是我們最大的軍事機密!

——如果我們連自己的意圖及能力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清楚你們的?

——真正的敵人是我們自己的無能。

下一頁是一首詩,幾句鬼才知道從什麽地方抄來的話:

曲折彎轉,

何處去?

是去或來?

蛇行痕跡?

尼基這會兒再也讀不下去了。他憤憤地走到窗口,底下是一個陰暗的中庭,地上堆滿了垃圾,無人清理。

“哈瑞!我想這人準是一位思潮如泉湧的文字藝術家,是一位長發披肩、沉迷於迷幻藥、放蕩成性的天才,而她呢!也昏了頭,為他犧牲自己,他們那種人都是這樣的。”

她很幸運,因為房間裏找不到莫斯科市的電話號碼簿,否則他真要打電話臭罵她一頓。

為了要再平添幾分怒氣,他又拾起了第二本筆記,指頭蘸了點口水,帶著輕視的眼光一頁頁翻了過去。猛然之間,他翻看到了一些圖形,頓時腦海呈現一片短暫的空白,好像電影突然中斷,銀幕上呈現一片白光的景象一樣。此時,他詛咒自己為什麽會生為一個性急又沖動的斯拉夫人,而非冷靜平穩的英國人。他又往床上坐了下來,不過這一次是慢慢地坐,就好像床上有人躺著,一個因他貿然譴責而受到傷害的人。

如果撇開文學不談,尼基對與技術有關的事情倒是極感興趣。即使看不懂文字部分,他還是可以整天抱著幾張數學公式仍興味盎然。就像他第一眼看到卡佳,就知道眼前是個高雅出眾的女人一樣,他一眼就認出這些圖形非出自凡人之手。它們不是用尺畫出來的,而是真的圖形。雖是隨意的描繪,但畫的東西並不簡單。那該是一位拿著鉛筆就能思考的人徒手畫出來的作品:切線、拋物線和角錐體。在這些圖形當中穿插著建築師及工程師等人所用的術語,如“瞄準點”“受制射程”“偏心”“重力”以及“軌道”等語——“哈瑞,有些是以英文寫的,有些則是用俄文寫的。”

雖然,“哈瑞”並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不過,當他開始將第二本筆記上那些書寫得美觀大方的文字與第一本上那些漫無章法的潦草字跡作一比較時,卻驚訝地發現二者有不少雷同之處。他油然生出一種感覺:看這兩本筆記就好像是在讀人格分裂者所寫的日記,如同化身博士寫第一本,而海德先生寫第二本。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