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994年3月1日。

對於栗橋浩美來說,這一天是極平凡的日子。至少這天晚上八點多,準確地說晚上八點十六分四十五秒那個瞬間之前,是一個無所事事的無聊的日子,而且本來就應該那樣結束一天的。

中午起床以後,母親告訴他,他才想起來,這一天是“長壽庵”新裝修開業的日子。

“你要給高井家送賀禮。”

母親說這句話的口氣儼然在說:“你要把死貓埋到院子裏”。而且那種口氣好像是說,我連看都不願看死貓,更甭提碰它了,你去吧。

“浩美,你給我買些花送過去。”她命令道。

浩美用一副剛起床的表情看著母親。盡管栗橋壽美子只有五十三歲,外表看起來卻好像超過了七十歲,這都是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患有的腰腿、肩膀、肘部關節痛的折磨,使得矮小枯瘦的整個身體奇妙地扭曲了的緣故。她本人稱之為“風濕病”,跟與她親密的人、並非那麽親密的人、連初次見面的客人,甚至對她那種不自然的姿勢投以同情一瞥的人都會說:

“這種病就像活活地被拆散了一樣疼痛難受。”

而一旦對方可憐她,她便會開始細致入微地講述早晨起床的時候,越來越不中用的脊梁骨如何發出吱吱嘎嘎的郁悶的聲音,想到樓上取庫存的胃藥,每爬一層樓梯,這兩個可憐的膝蓋會疼得多麽厲害。過一會兒,她的聽眾開始皺起眉頭,一臉嚴肅地歪著嘴角。但這並不是因為同情壽美子,而是因為不知道怎樣才能快點逃離這兒而感到困惑。壽美子絲毫也注意不到這些,她仍然一邊逼近突然一不小心掉入她絮絮叨叨的陷阱的對方,一邊繼續訴說風濕病是如何痛苦地奪去人類的尊嚴。

然而,栗橋浩美非常了解,壽美子至今一次沒有到醫院看過自己的“風濕病”,也沒有找過專門的醫生。而且他在心靈的某個角落,總是想著會不會有治療風濕病方面日本最好的醫生偶然出現在這個有些肮臟的藥店前面。醫生一眼看到壽美子,這麽說:“你是日本第一的風濕病患者,到我的醫院來吧。”這樣的話,無論母親如何不想去,用盡全力抵抗,他也會把繩子系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過去,一直到那家醫院,到那個醫生的診察室。然後,蹲守在診察室門前,在醫生給壽美子治療的時候,一邊袖手旁觀地嘲笑,一邊聽著她的哀嚎:“大夫!我不是風濕病!如果風濕病的治療這麽痛苦的話,我就不是風濕病!”壽美子不斷地喊叫的時候,他會頂住診察室的門,不讓她逃出來。

在栗橋浩美看來,母親確實有病,但不是身體的疾病,而是頭腦不正常。

“我今天出去。”栗橋浩美說道。母子倆隔著廚房的小餐桌相對而坐,母親坐在椅子上削著蘋果皮。好像父親在站櫃台。

“所以,我去不了長壽庵。”

壽美子一邊沙沙地削著蘋果皮,一邊往上翻眼珠看了一眼兒子。

“又和那個女孩子出去嗎?”

“女孩子,哪個女孩子?”

“長發的女孩呀。上次不是在店前面轉來轉去的嗎?”

“我的女朋友可不轉來轉去的。她有正兒巴經的名字,你叫她名字好了。”

“你一個接一個地騙女人,我哪裏有空記住她們的名字。”

說著,將削完的蘋果用水果刀喀哧一聲切開。她不用切菜板,而是直接用刀在盤子上切,所以發出了栗橋浩美最討厭的金屬聲音。

栗橋浩美默默地俯視著母親的頭頂。為什麽要削蘋果呢?為什麽這些家夥吃東西呢?為什麽他們總是活著呢?

這麽一說,他想起了自己沒錢。昨天被明美纏著,給她買了手鐲,搞得他身無分文了。那丫頭說:“你會為了我把錢一下子用光嗎?讓男人為了我掏光腰包那可是我的夢想哩。”

“不管怎樣吧,我還是到和明那兒去一趟。”栗橋浩美朝著母親的頭頂說道。母親的後腦勺已經脫發了,頭發很稀疏,能夠看得見頭皮,好像不是人一樣。他覺得從頭發的縫隙看得見頭皮的生物實在不像樣。

“那答應買花嘍?”

壽美子把蘋果切成四份,剜掉核,盛在盤子裏。一邊盛,一邊拿了一片放在嘴裏,嘴裏一邊咀嚼著一邊回答:

“買漂亮一點的。”

是讓買漂亮一點的吧?

“錢在哪兒?”

壽美子一邊嚼著蘋果一邊看了他一看,然後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將手伸到旁邊碗櫃抽屜裏。浩美知道,錢包放在那裏邊。從他小時候起,放錢包的地方就一直放在那裏,從未變過。不久他就常常地從那個錢包裏把錢拿走,壽美子即使發覺了,錢包的地方也沒有動過,就好像默許了似的。

但那個時候——對,是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好像突然睡醒了一樣,栗橋浩美恍然明白了。母親不改變放錢包的地方既不是因為愛他,也不是因為想對他好,同樣也不是因為想嬌慣他,而是因為害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