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6頁)

我穿上衣服,戰戰兢兢地刷牙,生怕只要牙刷往裏面伸一點,就會不小心催吐。

亞倫坐在前廊的搖椅上,攤著一本大部頭的書正在讀,皮革封面,標題是《馬》。搖椅的扶手上,擺著橘色的波浪玻璃碗,裏面盛著一塊綠色布丁。他穿著藍色泡泡紗西裝,頭戴一頂巴拿馬帽,平靜得像一泓池水。

“你媽知道你要出門嗎?”

“我很快就回來。”

“你最近對她的態度好多了,卡蜜兒,我很感謝你。她好像也有進步,跟……艾瑪相處也順利多了。”他提到親生女兒的名字時,總是會先停頓一下,好像很難以啟齒似的。

“很好啊,亞倫,太好了。”

“希望你的自我感覺也良好多了,卡蜜兒。喜歡自己很重要。好的態度跟壞的態度一樣,都是會傳染的。”

“好好享受你的馬吧。”

“那當然。”

開車到伍德貝瑞的路上,我不時地在路邊緊急停車,開門吐出帶血絲的膽汁。我總共吐了三次,有一次我來不及開門,穢物沾到車子邊緣,只好拿溫熱的草莓汽水和伏特加來沖洗。

伍德貝瑞的天主教聖功醫院是一棟方形的巨大建築,外墻貼著金色的瓷磚,上頭有琥珀色的窗戶,瑪麗安把這家醫院叫作“松餅”,是一間相當親切舒適的醫院。住在密蘇裏州西部的人,生病都去布蘭森市的醫院,住北邊一點兒的會去聖路易市,只有困在密蘇裏南端的人才會上天主教聖功醫院。

我走近醫院的服務台,櫃台後方有個大塊頭的女人,她的屁股圓得很可笑,她的動作發出請勿打擾的訊息。我站在櫃台前面等。她假裝專心地看書。我又上前一步。她堅持繼續看她的雜志,而且還伸出食指,一行一行在書上比畫著。

“打擾一下。”我的語氣有種頤指氣使的傲慢,連我自己聽了都討厭。

她臉上有一圈胡子,指甲因為抽煙而發黃,剛好配她露在嘴巴外面的咖啡色門牙。你怎麽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怎麽對待你,每次我不讓我媽碰,她總是這麽對我說。看來這女人的日子應該不太好過。

“我來找過去的就診記錄。”

“請帶醫生開的證明來。”

“是我妹的。”

“那你妹有醫生開的證明嗎?”她翻動手上的雜志。

“我妹死了。”我大可說得委婉一點,但我想引起她的注意,沒想到她還是愛理不理的。

“哦,我很遺憾。她在這裏過世的?”我點頭。

“到院已死。這裏有很多她的急診記錄,她的主治醫生也在這裏看診。”

“她什麽時候死的?”

“1988年5月1日。”

“天啊,這麽久啦。那你可要有耐性一點啊。”

我跟兩個冷漠的護士叫嚷,然後使出渾身解數,跟臉色蒼白的大胡子主管調情,中間還跑到廁所吐了三次,四個小時後,瑪麗安的病歷資料終於堆在我的膝頭。

她每年都有一本病歷,而且一年比一年厚。醫生寫的草書我一半以上都看不懂,只知道醫生交代她做了很多項檢查,但沒有一項是有幫助的,其中包括腦部掃描、心臟檢查、心跳及呼吸暫停監測,還要她喝一瓶放射性染劑,把胃鏡從食道伸進去檢查她的胃,診斷出她可能患有糖尿病、心雜音、胃酸逆流、肝病、細菌性腹膜炎、發育不良、抑郁症、消化道息肉、紅斑狼瘡。我翻著翻著,突然瞥到一張粉紅色的橫條紋信紙,就釘在瑪麗安住院照胃鏡那個星期的就診記錄上。嚴謹的偏圓字體,每個字都力透紙背,看來寫信的人一定滿腹怨氣,信的內容如下:

本人是瑪麗安·克萊林住院期間的護士,先前也有多次看護該女童的經驗。本人強烈認為(強烈下面畫了兩杠),該女童根本沒有生病。本人以為,若非女童的母親,女童應該非常健康。每次女童與母親單獨相處後,身體都會出現病兆,即使原先毫無異樣,只要母親探完病,女童便會出現身體不適的現象。母親在女童健康無恙時態度冷淡,似乎有意要懲罰女童,唯有女童生病、哭鬧,母親才會擁抱她。本人和其他護士強烈認為,應將女童及女童的長姐與母親隔離,以便作進一步的觀察。其他護士因內部政治因素,不便在此署名。

貝芙莉·芳·盧恩

這封信寫得義憤填膺,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我想象貝芙莉挺著巨乳,嘴唇緊抿著,頭發往上梳成幹練的包頭,被迫把虛弱的瑪麗安交到我媽手裏後,就到隔壁房間草擬這張紙條,直到我媽召喚她為止。

一個小時後,我在兒科找到寫信的護士,雖然說是兒科,但這裏只有一間偌大的病房,裏面擺著四張病床,病床上躺著兩名患者:一個小女孩在靜靜地看書;隔壁床的小男孩正坐著打盹,他脖子上釘著固定器,好像整條脊柱都打上了鋼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