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4頁)

“我媽很愛說謊。如果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那你簡直是白癡。”

“愛多拉的遭遇很悲慘。”

我假惺惺地哈哈大笑。亞倫不動聲色。“小時候,愛多拉她媽媽會趁半夜跑到她房間裏捏她。”他憐憫地看著最後一條沙丁魚。“她說她擔心愛多拉會在睡夢中死掉,但我覺得她只是喜歡傷害愛多拉。”回憶仿佛金屬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瑪麗安睡在我隔壁的隔壁的病房,房間裏擺滿儀器,一抽一吸,一抽一吸。我的手臂突然一陣刺痛。媽媽穿著白雲般輕軟的睡衣,居高臨下地俯視我,問我沒事吧,她親親那圈粉紅色的印記,叫我繼續睡。

“我只是覺得有些事應該要讓你知道。”亞倫說,“知道了以後,說不定你會對你媽好一點。”

我並不打算要對我媽好一點,我只希望這段對話趕快結束。“我會盡量早點離開的。”

“那也好,如果你沒辦法修補這段母女關系的話。”亞倫說,“但如果你願意試試看,你會比較容易釋懷,你的創傷也能獲得平復。我是指你心靈的創傷。”亞倫抓起那條軟綿綿的沙丁魚,一把塞進嘴巴裏。我想象他一邊咀嚼,細小的魚刺一邊啪啪斷裂。

我在廚房盛了一杯冰塊,偷了一瓶波旁威士忌,上樓回房間痛飲。可能因為我灌得很急,所以酒勁來得非常迅猛。我的耳根子發燙,皮膚也鎮靜下來。我想著我頸背上的字。滅。滅,快趕走我的苦痛!

我瘋狂地想著:滅快趕走我的煩憂!如果瑪麗安還活著,我們還會那麽卑鄙嗎?其他家庭都熬得過,他們哀悼完後,日子還是照樣過下去;但瑪麗安仍在我們身邊陰魂不散,美麗的金發,可愛的臉蛋,也許她壞就壞在太得寵了一點,太過可愛了一些。不過這都是她生重病以前的事了。她有一個秘密朋友叫班恩,是一只很大的玩具熊。怎麽會有小孩子跟動物玩偶交朋友呢?她還會搜集五彩繽紛的緞帶,按照顏色的筆畫順序排列,將各個顏色分開排好。她常常仗著自己可愛吃盡甜頭,但一看到她賺甜頭賺得那麽高興,你想眼紅也沒辦法。她的眼睛眨巴眨巴,卷發彈來彈去。她叫我媽咪咪,叫亞倫……就叫他亞倫吧,我的這段回憶,容不下他的身影。她會自己洗盤子,保持房間幹凈整潔,此外,除了連衣裙和娃娃鞋,其他衣服她一概不穿。她叫我蜜兒,一天到晚黏在我身邊。

我很心疼她。

我醉了但我還要喝。我拿著一杯酒,沿著走廊漫步到瑪麗安的房間。隔壁是艾瑪的房間,房門關著,已經好幾個小時了。從小就睡在未曾謀面的姐姐的房間隔壁是什麽滋味?我忽然為艾瑪感到悲哀。亞倫和我媽睡在走廊轉角的主臥,燈熄了,只聽見吊扇呼呼地轉。在維多利亞古宅裏,哪有中央空調這種東西,要裝分離式空調我媽又嫌小家子氣,我們只能汗流浹背,熬過一個又一個的溽暑。今天高溫三十二攝氏度,但郁郁蒸蒸的熱氣讓我感到安全,仿佛行走在水底世界。

瑪麗安床鋪的枕頭中央凹了一個小洞。床上擺著好幾套衣服,衣服底下好像還蓋著活生生的孩子。紫羅蘭連衣裙,白色褲襪,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是誰放在這裏的?我媽?艾瑪?那支點滴架不離不棄,陪伴瑪麗安走完最後一年,至今依舊昂然矗立,小心戒備,閃爍著光芒;點滴架旁邊堆著各式各樣的醫療設備,其中包括比標準尺寸高六十厘米的特制病床,方便小病人使用,心電圖機和便盆也都還在。媽居然連這個也沒處理掉,真惡心!這是一間毫無生氣的病房。瑪麗安最心愛的娃娃陪著她一起下葬,那是一只超大的布娃娃,有著毛線做的金色卷發,跟我妹妹很搭,忘記是叫艾芙琳?還是艾蓮諾?剩下的娃娃排排站靠在墻上,恰似看台上的歌迷,大概有二十幾只,白瓷做的細致臉蛋,玻璃鑲的深邃眼珠。

站在這裏,我一下子就記起了她的聲情樣貌:她盤腿坐在床上,好小,眼眶發紫,渾身是汗;她要不就在洗牌,要不就在幫娃娃梳頭發,要不就是在生氣地塗鴉。我可以聽見她著色的聲音:唰唰唰唰。蠟筆畫過白紙,留下厚實的筆觸、濃重的色彩,有時她用力過猛,把紙張都畫破了。她擡頭望著我,呼吸短促又沉重。

“怎麽還沒死,好煩。”我拔腿狂奔回房間,仿佛有人在後面追趕。

電話響了六聲,艾琳才接起來。柯瑞家很多東西都沒有:沒有微波爐,沒有洗碗機,沒有錄像機,沒有電話錄音機。她的“哈啰”說得很流暢,但是嗓子沒開。應該很少有人十一點過後還給他們家打電話。她騙我說他們還沒睡,只是沒聽到電話響,但過了整整兩分鐘,柯瑞才接起電話。我想象他拿起眼鏡,在睡衣上擦一擦,穿上老舊的皮革拖鞋,看一看發亮的鐘面。多麽安撫人心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