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恩·天/1985年1月2號,中午12點51分

他從可麗希的儲物櫃中拿出一張粉紅色的便箋紙,對折,寫上:我在聖誕假期想念你,猜猜我是誰?然後在底下簽上“班”。她一定會樂開花。他盤算著從可麗希的儲物櫃裏拿點東西放進麗比的櫃子裏,後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麗比用好東西一定會引人懷疑。他心想,不知道同學是怎麽笑話他們家的。三姐妹共享一個半的衣櫃,蜜雪穿著他的舊毛衣到處跑,黛比挑蜜雪不要的衣服來穿,剩下沒人要的就給麗比,例如滿是補丁的男版牛仔褲、肮臟陳舊的棒球球衣,還有讓麗比的胖肚更明顯的廉價針織連衣裙。可麗希完全不是這樣。她的衣服都很體面。黛安卓也是,牛仔褲的剪裁永遠是那麽完美。如果黛安卓的牛仔褲褪色,說明這是最新的流行趨勢;如果是漂白的,說明這條褲子原本的設計就是這樣。

黛安卓的零用錢很多,她帶他去逛過幾次街,一邊逛一邊拿衣服在他身上比來比去,當他是小孩子似的,還叫他笑一笑,說他以後賺錢還她就好了,同時還眨了眨眼睛。他不確定男生該不該讓女朋友幫自己買衣服,這樣到底酷不酷。他的班主任奧馬利先生老是拿自己身上的新襯衫開玩笑,說是師母買了逼他穿,可是他們是夫妻啊。算了。反正戴安卓就是愛看他穿黑的,而他自己又沒錢買衣服,最後還不是都聽黛安卓的。

這就是為什麽和可麗希在一起他才有自信。她覺得他十五歲很酷,對她來說,十五歲就算成熟了。她不像黛安卓,時常莫名其妙地笑他,問她什麽事情好笑,她就閉著嘴巴咯咯咯地偷笑,急忙說:“沒事。你好可愛。”

他把紙條扔進可麗希的儲物櫃,就看到他小學二年級的西爾弗老師正巧迎面走來。

“嘿,班恩,你怎麽在這裏?”她笑盈盈地說。她身穿毛衣配牛仔褲,腳穿便鞋,手裏拿著布告欄和格子緞帶,搖搖擺擺地走向他。

他轉過身,準備走回中學部。

“沒什麽,只是來我妹的儲物櫃放點東西。”

“哎呀,別走那麽快嘛,至少來讓我抱一下。好久沒看到你,沒想到你都讀中學了。”

她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便鞋在水泥地上啪噠作響,粉紅色雙唇洋溢著笑意,額前覆著一排劉海。他小時候曾經暗戀過她,愛她那排黑色劉海。他完全背對著她,試著慢慢走向門口;但他一轉過身,就知道她曉得了。她的笑容僵在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她甚至連句話也不說,而他知道她看見了。她看著他面前的儲物櫃——是可麗希的,不是他妹妹的。

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受傷的野獸,一跛一跛地逃走,再補一槍立刻斃命。開槍吧!他心頭偶爾會閃過槍支的影像,想象槍管抵著自己的太陽穴。他曾經在筆記本上抄錄尼采的句子——翻閱《巴氏常用語錄》時無意翻到的,當時他正在等那些橄欖球員離開,好讓他進去打掃體育館。

想象自殺足以慰藉人心,

伴人度過無數漫漫長夜。

他絕對不可能自殺。他不想死後上新聞,成為賺女同學眼淚的悲劇人物,盡管在日常生活中,她們連一句話都沒跟他說過。他的人生已經夠悲慘了,自殺似乎只會更加淒涼。不過,在深夜裏,當他覺得人生無望、無所遁形、憎恨自己沒種時,想一想自殺倒是挺過癮的;他想象自己打開媽媽的槍櫃(密碼是51369,原本是爸媽的結婚紀念日,現在卻成了天大的玩笑),手中拿著沉重的金屬槍支,然後將子彈滑進彈匣,就像擠牙膏一樣輕松,接著將槍口抵住太陽穴、開槍。開槍速度一定要快。槍口對準太陽穴,手扣扳機,否則意志就會動搖。整套動作必須一氣呵成,然後就會像滑下衣架的衣服那樣落在地上。咻。一旦倒在地上,你的問題就全部變成別人的問題。

雖然他沒有自殺的打算,但是只要他想發泄又射不出來,或是射出來之後還想發泄,這時候他就會想到這件事。他側身倒在地上,像一堆待洗衣物,等著別人來收。

他用力推開門,把水桶擺正,一路滾回工具間,用肥皂把手洗幹凈。

他下了樓梯,朝後門走去,一群學長從他身邊經過,向停車場走去;他頓覺他那顆有著黑發的頭發燙,邊走邊想象學長對他的看法會跟教練的一樣:怪胎。但他們什麽也沒說,甚至連看也沒看他。他們離開後過了三十秒,他猛地推開門,陽光下的雪白得嚇人。如果錄像帶出現這一幕,一定會響起慷慨激昂的吉他伴奏:

“吆吆吆吆——”。

外面,學長湧上卡車然後散開,在停車場裏招搖地繞了一圈後才離去。他解開自行車鎖鏈,感覺整顆頭發漲;一滴血滴到把手上,他用指尖抹掉,再用指尖去沾額頭上的鮮血,然後也沒多想,便將手指含在嘴裏,就像吸吮剛撿起的果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