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狐(第4/5頁)

所謂的“宵狐” (よい狐),擁有“醉狐”與“宵狐”的雙重含意,又與“好”諧音,因此成為這項傳統藝能的代稱。據說,內容是表現稻荷神的使者狐狸醉心於祭典樂曲而開心戲耍的模樣。

拍完照後,我按預定計劃訪問神社的祭司。祭司發際線倒退的額頭閃著汗光,輕松地逐一答復,告訴我後繼無人、最近找不到優質的青竹而吃盡苦頭等事情。十五分鐘後,我向意猶未盡的祭司告辭,結束訪問。借著三腳高油燈的亮光,簡單整理筆記便離開神社。

趕快到車站。

趕快回東京。

然後,再也不要重返此地。

匆匆走在擠滿攤販的路上。愈往前,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底,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不知何處發出“沙……”的聲響。

我認得那聲響,我記得那聲響。

擦翅聲。

當時的擦翅聲。

景色劇烈搖動,道路左右攤子上的燈光,仿佛遭吸走般突然消失,而後再次亮起,一股強烈的異樣感包圍我。發生什麽事?【現下我四周發生什麽事?】眼前有一名穿黑長褲、套著又臟又舊工作服的年輕男子,在人群中快步前進,右腕上的塑料狐狸面具不停搖晃。我認得他,我認得他。我曉得,他心底馬上就會響起剛才聽到的兇猛擦翅聲。

我跟著他離開明亮的大路。他走向河畔,在岸邊的人行道右轉。前方有座橋,那是連接黑暗對岸的橋,也是通往神轎倉的橋。

他倏然停下腳步,回望這邊一眼。他似乎沒發現我,但那一刻,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浮現在暗夜中的臉。

是我。

在橋的前方駐足,肩膀不斷起伏喘息的年輕人,是我。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一道走在黑暗中的藍色浴衣背影。那是毫無戒心的背影。

我和他同時邁步疾奔。他伸臂抓住女子,手掌捂住女子的嘴,環抱住女子擄走她。女子的木屐粗魯地在地面上拖行,啪跶啪跶的腳步聲伴隨激烈的衣物摩擦聲,朝神轎倉前進。緊接著,鐵門打開,兩具身軀消失其中。雙斜屋頂上,一只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啞聲叫喊,拖著打結的腳來到神轎倉入口,正想闖進鐵門……

我卻及時煞住。

我實在辦不到。

我無法與自己的瘋狂對峙。

雙膝一跪,兩手著地。鐵門內不斷傳出聲響,一開始相當猛烈,然後間隔愈拉愈長,我親耳聽見自己的罪行。那無可挽回的罪行。

事情就要結束。

接下來,神轎倉裏瞬間響起哀嚎。回過神的女子睜大雙眼,喉嚨深處發出仿佛要撕裂黑暗的尖叫。只是,她的叫聲如同遭美工刀切斷般忽然中斷。不是女子閉上嘴,而是我雙手按住她的喉頭。

我跪在神轎倉旁,緊緊塞住耳朵。

我不想再聽到二十年前她臨死之際的聲音。

不久,“我”發瘋似地奔出神轎倉,看也不看這裏一眼便急忙沖進漆黑的土堤底下,大叫著在與人齊高的草叢中亂竄,尋找那三人。我想向S他們坦承失手鑄成的大錯,向他們求救。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嘴裏不斷重復這句話,可是他們不在那邊。他們抽煙被老師逮到,在宿舍關禁閉。

我無力跪倒地面,注視著下邊。“我”獨自在草叢中抱著頭,未幾便昂然擡頭,往右跑去。目標是鄰近的建築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運建材的單輪手推車和鏟子。“我”很快會帶著那些東西返回,然後拿大塊棉布包裹她的屍體,放上手推車,運下土堤,在遠處的河流上遊附近挖個深穴埋入。拿來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蓋住種轎的那塊布。

我起身打開冰涼的神轎倉鐵門,在背後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滿是塵埃的地面映入眼簾。只見棉布攤開,正中央突起一個人形。我踏進倉庫,戰戰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動彈,再過兩小時,這副軀體便會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覷著她的臉。她雙眼緊閉,毫無表情。我第一次這樣仔細觀察她的遺容。二十年前,拖著手推車和鏟子返回的我,在鐵門隔絕的黑暗中,完全沒看她,只顧包起她的身體,未再解開棉布檢查便直接丟進洞內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無血色的雙頰抽動一下。

我放開手中的布,迅速後退。

再次攤落地面的布下方傳出咳嗽聲。劇烈的咳嗽與痛苦的作嘔聲相繼而來,我不敢動彈,屏住氣息蹲在墻角。

原來她還活著?

【原來當時她還活著?】

她挺起上半身,翻開覆蓋的布,在混凝土地上無聲爬行。痙攣般的呼吸一次接著一次,她拚命朝透著月光的出口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