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狐(第3/5頁)

她並未注意到這邊,也沒觀賞“宵狐”的特技,只任由秋夜晚風吹拂發絲,一直盯著腳尖。她在看什麽?她在想什麽?不久,她忽然擡起頭,望向右方。一個身穿橙色浴衣的同齡女孩笑著走近。少女天真無邪地報以微笑,兩人快活地交談幾句,便一同離開神社,消失在攤販林立的街道上。

我滿身大汗。

辦不到,我暗想。

我辦不到。

辦不到。

學校裏無聊的授課,與宿舍餐廳盛牛肉燉飯的阿姨,不知為何讓我感到無比懷念、無比遙遠。我不要做這種事,我好害怕。

我飛也似地離開神社,推開人群,掠過一家又一家攤販。四周的嘈雜喧鬧愈來愈模糊,逐漸凝聚成一串單純的聲音。在我心中,那不是鼎沸的人聲,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靜。

向等在土堤的那三人吐實吧!明白告訴他們我辦不到,坦誠我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沒必要撒謊,虛張聲勢根本沒意義。這一天,我初次領悟到有條不能跨越的線。

然而,至今我依然深深感慨,多麽希望人類的感情能如此單純。

知曉有道不能跨越的線,於是及時煞車,沒幹下壞事。我多麽希望這般順理成章、潔身自好的童話,那一夜真能發生。

不能跨越的線。那一道線,對剛滿十八歲的我而言,具有另一種意義。返回幽暗對岸的途中,我明確意識到,隨著每一秒過去,方才在神社內興起的幻想,正於汗濕的蒼白腹部最深處蠢蠢欲動。我實在遏抑不住這股騷動,即使努力不去憶起、即使努力遺忘,依舊無能為力。將少女纖細的軀體壓在身下,柔嫩的香氣、微弱的悲鳴,這些非分之想,像一大群黑色小蟲在我心中無聲擴散,不久便密密麻麻爬滿整個表面。盡管如此,無處可去的黑蟲仍繼續增殖,終於咬破一層薄膜,從內側一湧而出。

我在橋的前方驟然停下腳步。

耳朵深處,血管汩汩作響。

視野亦隨之一明一滅。

祭典的喧囂在身後遠處,四周人影全無。

除卻唯一走在我眼前的藍色浴衣背影。

那是女人。一道女人細瘦的背影正朝黑暗前進,輕微的木屐聲緩緩過橋。不要到那邊,我在心中呼喊。不能單獨過去,【不能走在我前面】。妳要前往何方?橋對岸什麽也沒有,連行人都沒有,只有那座不吉利的種轎倉。女人並未停步,略垂著頭徐徐向前。她不曉得,背後有個流著瘋狂鮮血的小夥子已睜大雙眼。

她一頭長發、身形纖瘦,年紀似乎比我大,但仍十分年輕。

我很快地回過頭。沒有人,【沒有人在看】。

體內的黑蟲群起張開翅膀。仿若雪花幹擾的電視音量一口氣轉大,蟲子的沙沙擦翅聲震耳欲聾。我咬牙奔跑,沉聲低吼著奔跑,邊以掛在右腕的狐狸面具罩住臉,透過兩個細小的孔,女子穿著浴衣的身影迅速變大。等她察覺逼近的腳步聲,猛一回頭,那驚愕的表情已然在我眼前。她欲大叫的紅唇遭我使勁捂住,她想逃走的一雙細腿,迫於我的蠻力在柏油路上拖行。她脆弱的骨頭,在我懷中嘎嘎擠壓。

神轎倉就在旁邊。我完全不管在漆黑土堤觀望的S他們,只一心一意地將她推進鐵門內。停在屋頂上的烏鴉,發出沉重的拍翅聲飛離。我沖進倉庫。

她被壓在塵埃密布的水泥地上,途中便停止抵抗,腦袋隨著我的動作無力搖晃,猶如玻璃般失去表情的雙眼一味盯著半空,意識飛往別處。即使如此,她仍一心想殺了在肚腹上方不斷抽動的瘋狂男子。月光透進入口的鐵門縫隙,淡淡照著她虛脫的上半身。她左手無名指上,鑲著小寶石的戒指微微發亮。

當晚回到宿舍後,我才曉得一件事。

我在神轎倉裏犯下可怕的罪時,S一夥人沒待在土堤。早在我襲擊女子前,

他們就不巧被巡邏的老師發現,帶回宿舍。

我撒了謊,騙他們我辦不到,說因為沒膽量,什麽都沒做。

S他們揚起嘴角,無言地取笑我。

直到畢業前,我們都沒再提起此事。

半年後,我考進東京一所私立大學,畢業便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

於是,二十年過去。

睽違二十年的W稻荷神社裏,“宵狐”即將開始。

我取下相機的鏡頭蓋,繞著層層人群的外圍走,尋找適合攝影的地點。我一心只想盡快完成工作回東京,不久便在人潮中找到一個缺口。於是,我停下腳步,細看取景窗。兩根青竹下方,戴著雄狐與雌狐面具的兩名年輕人配合傳統音樂跳著滑稽的舞蹈。他們總不會是二十年前的表演者,但那些動作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接著,兩人在彼此的頭頂拍手,結束在地面的舞蹈,然後各自敏捷地爬上青竹,在頂端展現種種特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