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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一定是從我臉上看出來些什麽。“我們的藥經常一個星期就用完了。”他說,“每來一批新的,內爾就全拿去給村裏的孩子療傷止痛。”

我往傷口上澆了些碘酒,用藥棉塗上硼酸軟膏,然後再用棉繃帶將手掌纏好。一開始,她的手在我手中輕若無物,後來慢慢變得沉重起來。

我承認,我幹得很慢。處理完手,我接著為她處理身上的傷:胳膊上兩處,脖子上一處,她把褲腿卷了起來,右邊小腿上還有一處。我覺得傷口看上去像是熱帶潰瘍,而非雅司病9。我懷疑她身上別的地方還有傷口,但要讓她把衣服脫了,我可開不了口。因為她在發燒,所以我又給了她幾片阿司匹林。芬一直坐在她旁邊看著,後來眼睛漸漸合上,睡著了。

“你必須聽我為我剛才的話道歉,”她說,“關於果葉子的。”

“可以,但條件是你得發誓,你們倆不會跑到澳大利亞土著人那兒去。”

她把纏著繃帶的手舉了起來:“我發誓。”

“好啦,現在跟我說說你們在孟般亞部落到底怎麽了,但你要是困了就算了。”

“我在船上已經睡飽了。謝謝你的照顧,我感覺好多了。”她啜了第一口威士忌,“你以前就知道這個孟般亞部落嗎?”

“從沒聽說過。”

“芬的描述肯定會跟我的不一樣。”我抹在她傷口上的藥膏一閃一閃的。

“我先聽聽你的。”

她似乎被我的問題難住了,仿佛我是讓她立刻寫就一篇關於孟般亞部落的專題論文。我正想著她可能會用“太累了”之類的話來搪塞我,沒料到她卻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孟般亞是個很富裕的部落,不像阿納帕那樣每天有一頓沒一頓的。孟般亞河流域魚類繁多,而且該地區所有煙草都是由他們種植的。盡管他們已經擁有充足的食物和貝殼貨幣,可他們卻有著無端的恐懼並極具侵略性,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他們動輒以此相要挾,使整個那片地區都臣服於他們的腳下。

“以前我從未先入為主地討厭過任何一個族類。可對孟般亞我卻像是有一種生理上的排斥。對這個地區我並不是新手。我也曾見識過死亡、犧牲,以及受傷所帶來的諸多慘狀。我不是……”她激動地看著我,“他們把他們的頭一胎嬰兒全都殺掉,還有所有的雙胞胎。這並非出於什麽宗教原因,而是不帶任何感情,沒有任何儀式,就是隨手把他們往河裏或者樹叢裏一扔了事。而對那些沒被扔掉的孩子,他們也很少去照顧。他們把孩子像夾報紙一樣夾在胳膊下,或者往粗硬的籃子裏一扔,再把蓋子蓋上。孩子在籃子裏哭,他們就在籃子外面撓幾下,這是他們能做出的最為慈愛和親切的舉動了,只是在籃筐外面撓上幾下。女孩子長到七八歲,她們的父親便開始和她們性交。所以長大以後,她們對他人毫不信任,充滿了報復欲和戾氣。而芬……”

“他對他們感興趣?”

“對,相當著迷。他完全被他們給迷住了。我必須把他從那兒弄走。”她笑了,“他們一個勁兒地告訴我們,在我們面前,他們已經表現得相當好了,但不會一直這麽好下去。因為他們把所有的不順都歸結為血流得不夠多。七個月前我們就從那兒離開了。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們透著一股倒黴勁兒。”

“沒有,那我倒沒看出來。”我本想向她盡情傾訴自己對失敗的感受,可一轉念又覺得那實在太難解釋了。於是,我盯著她的鞋看。那是雙系帶的女式皮鞋,磨損程度和我腳上的那雙有的一比。我不敢肯定,在那雙鞋裏,她的腳趾是不是都還在。因為一旦染上熱帶潰瘍,首先爛掉的就是腳趾。

“打字機裏面是給你母親寫的信吧?”她說。

“是,經常寫。親愛的媽媽,求您就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愛你的,安德魯。”

“安德魯?”

“對。”

“可我從沒聽別人這麽叫過你。”

“是沒有,除了我媽媽。”我覺得她在等著我往下說,“她想讓我去劍橋的實驗室工作。在每封信裏她都會以斷絕經濟資助來威脅我,而我這份工作又不能沒有她的資助。我們這兒可沒有你們美國那種補助金。我也沒能像你一樣寫出暢銷書,我什麽書都沒寫出來。”我覺得接下來她可能會問起我們家的其他成員,所以我要先把這個話頭給堵住。“我們家其他人都死了,所以她所有的能耐都拿來對付我了。”

“其他什麽人?”

“我父親和幾個兄弟。”

“怎麽死的?”

美國人類學家就這德行,從來不會見風使舵換個話題,也不會說一句“請接受我深切的哀悼”或者“你真的太不幸了”之類的話。他們會直截了當地問:怎麽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