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當其他人在上帝、神或者鱷魚的陪伴下長大時,我則是在科學的氛圍中長大的。

假如你瞄準地球儀上的新幾內亞使勁兒射出一箭,箭頭很可能會從地球儀另一邊一個叫格蘭切斯特的地方穿出來。這個小鎮在英國劍橋的郊區。我自幼在一座名為赫姆斯利的宅子裏長大。班克森家族的科學家們在這座宅子裏前後住了三代了。那裏每張桌子、每只抽屜、每個壁櫥,無不帶有科學的痕跡:有小望遠鏡、試管、指秤、袖珍放大鏡、寸鏡、指南針、銅質望遠鏡,還有一盒盒的顯微鏡玻璃載片、固定昆蟲標本用的針、異質晶簇、化石、骨骼、牙齒、石化的木頭、鑲在框裏的甲蟲和蝴蝶,以及數以千計的零散的昆蟲殘骸,只要輕輕一碰,它們就會變成粉末。

我父親在劍橋的聖約翰學院讀了動物學,後來不出眾人所料成了那兒的研究員和理事。他和我母親於一八九七年相識,當年六月便結了婚,膝下有三個兒子,依次相差三歲:約翰、馬丁和我。

我父親留著大胡子,胡子後面總藏著淺淺的微笑。我要到長大以後才會懂他的那些幽默,可那時候他的幽默感已經沒了。在那之前,他每句話我都當真,他因此常常被我逗得樂不可支。在我整個童年時期,他一直都對雞蛋很著迷。他最初是把它們拿到外婆屋裏去孵化,後來外婆不讓了,他又把它們挪到外面的倉庫棚裏。等到快孵出來時,他會把雞蛋一個個拿起來,在上面寫明是哪一欄哪只雞在哪一天所下,然後把蛋殼剝掉,仔細研究裏面的胚胎。他還養過老鼠、鴿子、豚鼠、山羊,還有兔子;為了研究,他還自己種過金魚草和豌豆。對孟德爾的熱愛和癡迷貫穿了他的一生。他認為達爾文的理論存在缺陷,因為對於表型如何從一代傳到下一代,必須有個合理的解釋。就連達爾文本人也這麽認為。他還從波或振動的圖像中悟到了基因的概念。他一生中從事過的職業更是五花八門,有的令人不屑,有的卻又像英雄一樣為人景仰。所有這些都是拜他的好奇心和骨子裏勤學好問的天性所賜。他是科學的信徒,他要為所有疑問找到答案,他希望他的兒子也成為那樣的信徒。

一九三一年剛到新幾內亞的時候,我才二十七歲。那時,我們家已經只剩下我母親和我了。對我來說,母親已成了一個巨大的心理負擔,她需要人關心,可又專橫跋扈,就像只剩下一個臣民的暴君,不知道自己該索取什麽,該付出什麽。以前的她可不是這樣。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她溫柔、甜美,還很年輕,盡管我是我們三兄弟中最小的一個。我記得,無論什麽情況她都對我們的父親言聽計從,每件事都讓他拿主意,對我們幾個男孩提出的問題和請求,即使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她也不會擅自應允:我們能把關在罐子裏的蜘蛛帶進房間嗎?我們能把果醬抹在石頭上,看那些寄生蟻是如何驅趕別的螞蟻,把果醬搬走的嗎?我和她之間有種特殊的感情,因為她不想讓我長大,而我也正好不想長大。因為我的兩個哥哥沒讓我看出長大是件多好的事。約翰對父親的話百依百順,而馬丁卻幾乎一句也不聽。在我看來,這兩條路的前景都不怎麽光明。所以,我也就樂得繼續賴在母親膝前了。

我童年第一段比較難忘的記憶是一九一〇年夏天我們去看望我父親的妹妹多蒂姑姑時的情景。我們有好幾個尚未出嫁的姑姑,她只是其中之一,也是對我來說最有趣的一個。她有一套精美的甲蟲收藏,全都拿針固定好,裝上邊框,還用她工整的銅版體書寫了標記。成版成版的甲蟲,全擺在絲絨上。別的女人有珠寶首飾;多蒂姑姑則有每一種顏色和形狀的甲蟲,全都是從離她家十六公裏的新森林裏搜集來的。每天我們都會和她一起,穿上膠靴,手裏提的桶子互相磕碰著,到新森林去。那裏的一口池塘是她最喜歡的地方,得走上將近一小時才能到。到了之後,她會第一個徑直走進池塘。有時,裏面的泥比她的雨靴還深。好幾次,我們三兄弟得排成一行,手拉著手把她給拽出來——我當然會站在末尾的幹燥地帶。我們笑得前仰後合,早已失去拽她的力氣,根本起不到什麽作用。但多蒂姑姑會堅持玩下去,她會裝出一副陷進泥裏正在往下沉的樣子,然後叫我們慢慢把她拽上來,再從池塘裏拖出去。她的網兜總能逮住一些最讓人著迷的生物,比如黃條蟾蜍、鳳頭蠑螈和燕尾蝶什麽的。我們中間只有約翰才能偶爾跟她比試,因為要論一鏟一鏟地從水裏往外撈蝌蚪,約翰比馬丁和我都要耐心得多。所以每當想起約翰,我腦海中閃現的總會是這樣一幅畫面:七月炎熱的一天,十二歲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新森林裏的那口池塘,天氣酷熱難當,蚊蟲嗡嗡亂飛,他一手拎著個桶子,一手拿著網兜,目光在霧蒙蒙的水面上搜索。他死後,我們收到一封他戰友的來信。信中說,約翰把戰爭當成一次很棒的長期野外考察。“我不是說他精神不集中,相反,他很專注,這點我相信他的指揮官也會同意。他是個非常勇敢和細心的士兵。不過,他的戰友常常因為要在三米深的壕溝裏棲身而叫苦不叠,他卻時不時會發出一陣歡呼,要麽是因為找到了一塊上新世軟體動物的化石,要麽是發現剛從頭頂飛過去的那只獵鷹是個稀有物種。他對這個世界充滿了熱情,卻早早地告別了這個世界,告別了我們,我敢肯定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他回家了。”我母親對這封信並不領情,因為照信上說的,約翰的身體在比利時的一片原野上被炸得粉碎是命該如此。可我卻從中找尋到了一絲慰藉。約翰死後,能給我帶來安慰的東西實在是少之又少。如今既然讓我碰上,我還是不放過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