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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是我們當中最有希望讓父親夙願得償的一個。他是個熱忱的自然主義者。十五歲的時候,他就因鑒別出了一種極其稀有的毛蟲而登上了《昆蟲學家名錄》。在查特豪斯公學的最後一年,他拿到了生物學獎。如果不是戰爭讓他的人生軌跡受到了幹擾,接下來他很可能會成為班克森家族第四位劍橋導師。至少我們家人都這麽認為。父親本應從約翰身上得到些安慰,而馬丁則可以去幹自己想幹的事。可約翰卻不願傷害他研究的那些生物,對雞蛋、豌豆、細胞,還有當時人們津津樂道的胚質,他並不感興趣。真正讓他感興趣的是甲殼蟲身上長著三個關節的腿,以及繁殖期過後野鴨會換上暗淡無光的羽毛。他最想要的是到戶外去摸爬滾打。沒必要再對約翰發牢騷了。他已經不在了,他的潛力,以及他從羅西耶爾的戰壕的硬土壁上挖出化石後發出的歡呼聲,也都一去不復返了。

為了安慰父親,緩解約翰的死給父親帶來的傷痛,馬丁開始試著攻讀生物學、動物學和有機化學。而詩歌和劇本之類,他只在閑暇時才偷偷碰上一碰。可他卻成績不佳,甚至差得可憐,最後他不得不跟父親實話實說。他真正感興趣的是文學創作。父親自己也嗜書如命,酷愛藝術。他帶我們去大英博物館和泰特美術館。在我們年幼的時候,他常常在晚上給我們朗誦布萊克和丁尼生的詩歌。然而他並不認為普通人能創造出藝術來。藝術與眾不同,它是一種變異。它並不基於人們的意願而產生。他覺得,一個人,一個資質平平的普通人,無論他在藝術上花多少時間都無濟於事。而科學卻不一樣,科學需要一大批受過教育的人。即使是資質和受教育程度一般的人,也能在科學領域找到立足之地,推開擋在知識周圍的藩籬。科學需要不世出的天才,同時也需要一大批普通士兵。他的這一信念堅如磐石,任誰都難以撼動。在約翰死後的短短三年中,馬丁和父親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並不都清楚。我一直在外面念書,先是在瓦爾登公學,然後是查特豪斯。但我相信他們倆互相寫過很多信。“你父親又收到馬丁的信了。”母親在給我的信中常常會提這麽一句。她沒多講,可那句話意味著馬丁的信又一次讓父親大為光火,所以他讓母親給我寫信,顯得他很忙,有事脫不開身。母親從來只會跟父親站在一邊,即使在父親死後也是如此。盡管這樣,對他們父子間的這場爭論她也越來越感到厭煩。

我在寄宿學校那些年曾多次遭遇死訊。十二歲那年,我在拉丁語課堂上獲悉了約翰的死訊。當時,學校裏有很多小孩都接到了他們兄弟戰死的消息,校方最後都懶得把人叫出教室再告知了。你會收到一張字條,是用副校長專用的黃色信紙寫的。字條上說,如果需要,你可以離開教室。但即使是我們當中意志最為脆弱的人,都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自己的軟弱。所以我留在了課堂上,老師在繼續講課,同學們仍在自顧自地低頭忙碌,沒有誰哪怕看我一眼。那種時候你並不想哭,至少一開始不想。你的感覺更像是身上被澆了乙醇,就是我們在家裏用來麻醉昆蟲的那種東西。要到晚上你才會哭,因為身邊其他人全都在哭,整屋整屋失去了兄弟的孩子們在黑暗中哭泣。“眼淚不是流不盡的,我們的已經流幹了。”在所有戰爭詩人的作品中,這是我最為鐘愛的一句。

即便如此,我的心還是變得麻木起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有感覺。

那是在查特豪斯公學最後一年的春季學期,有一天,有人過來把我從教室叫出去,帶我去了校長辦公室。他告訴我,馬丁開槍自殺,死了。而我父母的意思是讓我完成那個學期的學業再回家。馬丁是在約翰生日那天自殺的,他特意把地點選在皮卡迪利廣場上的安忒洛斯雕像下面。事後做了屍檢,也開了聽證會,他的照片還上了《每日鏡報》的頭版。這是英國歷史上最廣為人知的自殺事件,也為人們攢足了談資。可那都是背著我,當著我的面,誰也沒提過一個字。

然後,我就開始了在劍橋的學業。我選修了動物學、有機化學、植物學和生理學。那年聖誕節,我原本打算和朋友一起去西班牙,但最後計劃有變,結果我去了四公裏之外我父母的住所。我父親讓我和他一同參加大英博物館的一項對紅腿鷓鴣不規則條紋羽毛的研究。在接下來那個學期,我開始懷疑自己根本不是搞科研的料,這和馬丁當時的感受一模一樣。但我又必須成為搞科研的料。馬丁已經很清楚地向我表明,除了科學,其他任何途徑都不值得我們考慮。生命的意義在於不斷追求對自然界的結構和秩序的了解,這是我從小聽到大的一句咒語。偏離這一宗旨無異於自殺。所以後來,當有機會去生物學的聖地——加拉帕戈斯群島3時,我立刻欣然前往。在那裏,我心靈的火花被重新點燃,愚魯的我茅塞頓開。同時,我也切身體會到,船上的工作和在大英博物館鳥房裏同父親一道進行的工作同樣煩瑣。我覺得達爾文關於厚喙雀吃堅果和薄喙雀吃蠐螬的說法是胡說八道,因為那些鳥都混雜在一起,吃毛蟲吃得可歡了。在那裏,我唯一的發現就是我喜歡溫暖濕潤的氣候。我從未覺得自己的皮膚這麽舒服過。可最終我還是回來了,我對當科學家有點心灰意冷,因為我知道,我不能一輩子都耗在實驗室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