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6/8頁)

“一點兒沒錯。”

“那意義何在呢?”我說。

“這跟在實驗室裏沒什麽區別。每個人都在各自尋找問題的答案,那他們工作的意義又在哪裏?你找到的真相總是會被別人找到的所代替。甚至有那麽一天,在人們心目中,達爾文也會淪落為托勒密式的人物,因為他也只看到了他所能看到的,而非更多。”

“我真有點不懂了。”我擡起手,一雙健康的手,擦了擦臉,我的身體在熱帶充滿了活力;出毛病的不是我的身體,而是我的意志。

“難道你就沒為這類問題糾結過?”

“沒有。因為我一直認為我自己的意見是對的,我這人就有這麽個小毛病。”

“美國式的毛病。”

“也許吧。可芬也是這德行。”

“那就該叫作殖民地式的毛病了。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選擇以此為職業的?因為你想擁有話語權,如果別人想反駁你,他們也得跋山涉水數千裏,才能寫出自己的書來?”

她咧開嘴笑了。

“你笑什麽?”我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晚這是第二次了,我很久都沒想起過它了。”

“什麽事?”

“我第一份成績單。我九歲才被送去上學,第一個學期結束後,老師給我的評語是:埃莉諾對自己的想法過於執著,對別人的自然就興趣寥寥,對老師的尤其如此。”

我不由得笑了:“你第一次想起這事是什麽時候?”

“是剛一進屋,我跑到你書桌跟前瞎看的時候。你所有那些筆記、資料和書都讓我覺得一股思想朝我迎面撲來,我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我曾經覺得沒有這種感覺也許是件好事呢。你好像不信我說的話。”

“我信。我只是在想,假如現在我眼前的這個你算不上過分執著的話,那你真要過分執著起來得是什麽樣,我想想都害怕。”

“如果你也和芬一樣,那你是不會喜歡的。”

可我並不覺得我和芬一樣。

她瞅了一眼丈夫。他在她身旁睡得很沉,噘著嘴,皺著眉,仿佛正在夢中拒絕別人給他喂吃的。

“你們倆是怎麽認識的?”

“在船上。當時我剛剛結束我的第一次考察。”

“船上的浪漫史。”我脫口而出,幾乎像在發問,像是在說這是不是有點過於草率了。我趕緊又小聲補了一句:“最幸福的那種。”

“是,很突然。當時我正從所羅門群島往回趕,船上有一群加拿大來的遊客。他們對我沒人陪伴、一個人去考察土著人這件事大呼不解,而我也樂得講了一堆故事給他們聽。芬剛開始只是偷偷在邊上待著。我不知道他是誰,沒人知道,但他是船上唯一一個和我年齡相近的男人,而且,他還不願跟我跳舞。可後來,有一天吃早餐的時候,他突然走到我跟前,問我昨天夜裏夢到了什麽。我從他口中得知,他曾在一個叫鬥布的部落待過,對當地人做的夢進行過研究。當時他正要去倫敦任教。說實話,得知眼前這個身材魁梧、頭發烏黑的澳大利亞人竟然和我一樣,也是個人類學家,我的確大吃一驚。我們剛剛結束各自的第一次考察,所以我們之間有無數話題。那時的他是那麽活潑,那麽幽默。在那個叫鬥布的部落裏,人人都是巫師,所以芬也學著給人下咒施法,然後我們就悄悄躲在一旁,看看到底有沒有效果。我們就像兩個孩子,為在一堆乏味的大人中間忽然找到了一個同齡的玩伴而高興壞了。芬喜歡保持一種‘我們對抗世界’的心態。相識之初,這樣的心態非常誘人。其他乘客似乎都消失了。就我們倆,這麽一路聊著,笑著,一直到馬賽。整整兩個半月,和一個人朝夕相處了那麽長一段時間後,你總該認為你是真的了解他了吧。”她的目光從我左肩上方看了過去,也不知在看什麽。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她打住了話頭。有那麽一刻,我甚至以為她就這麽睜著眼睛睡著了。可接著,她又回過神來。“之後,他去倫敦教了一個學期的書,而我則回紐約寫我的書。一年後,我們結了婚,然後就來了這兒。”

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我幫你把床收拾出來。”我邊說邊起身。

我走進我睡覺的小屋,這裏架著蚊帳。墊子上的床單幾個星期沒換了,我的衣服也扔得到處都是。我把所有東西一股腦塞進旁邊一個我拿來當床頭桌的箱子,然後拿出一條幹凈的床單,在墊子上鋪開,把床收拾得盡量像一張真正的床鋪。我還有一只很舒服的枕頭,是從我母親那兒帶來的,只是羽毛已經因為潮濕粘在了一起,感覺裏面裝的不太像鴨絨,更像是泥巴。

我聽到身後傳來了笑聲。她站在蚊帳那邊,瞅著我手忙腳亂地收拾。“床你不用太費心。我倒是想上個廁所,如果你這兒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