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隔著層蚊帳根本沒有隱私可言。第二天早晨,芬和我坐在桌前,一起在紙上勾畫著當地河流的地圖,只見內爾翻了個身,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她把臉擱在膝蓋上,就那麽待著,許久都沒動。

“我覺得她今天的情況更糟了。”我說。當瘧疾引發高燒,會伴有劇烈的頭痛,你會覺得像是有人在拿著斧子沖你的腦殼猛砍。“內爾,趕緊起來吃飯。”他連身都沒轉就說,“今天我們得到部落裏去看看。”接著,他輕聲對我說,“最要緊的就是不能病趴下,你一不動,就完蛋了。”

“根據我的經驗,有時你沒得選。”以前我發燒,感覺整個身體就像灌了鉛一樣。如果我還能動,還能自己去拿個夜壺什麽的,就已經很走運了。我把藥箱拿了過來。

“我去上個廁所,”他隔著蚊帳對她說,“拜托,別拖後腿。”

不知道她有沒有搭腔,反正我沒聽見。她的臉仍擱在膝蓋上。芬順著樹幹溜下去,不見了。

她現在的樣子怎麽也談不上暴露——她還穿著昨晚穿的衣服和褲子——可不知怎的,我遲疑著不敢開口招呼她。我想讓她保留一種擁有隱私的假象。我忙著給在余燼裏烤著的番薯翻面,然後又跑到屋裏去洗餐具。其實那兒只有兩個盤子和兩個杯子,拿水涮一涮就行。

“你昨晚合眼了沒?”

我轉過身來。她坐在桌邊。

“一小會兒吧。”我說。

“撒謊。”

她的臉頰上跟洋娃娃似的漲出了一道道紅圈,嘴唇卻沒一絲血色,眼睛發黃。我往手心裏放了四片阿司匹林,問:“多不多?”

她從桌子對面湊過來,盯著藥片仔細看了看,說:“正好。”

“你需要一副眼鏡。”

“幾個月以前被我踩壞了。”

“班克森!這兒有人找。”樓下傳來了芬的聲音,“我聽不懂他想幹嗎。”

“我馬上下來。”我給了內爾一杯水,讓她把藥片吞下去。然後,我來到辦公間裏一個小箱子跟前,把手伸進去,在粗糙的箱底摸了一通,終於摸到藏在角落裏的一個小匣子。這是我漂洋過海來這兒之前母親送我的。在那之後,我就再沒打開過。

“不知道這個合不合適。”我邊說邊把匣子遞給她。

她“啪”的一聲打開了。匣子裏有一副非常樸素的金屬鏡框,鏡片沒我印象中那麽厚,是錫白色的,和她那雙眼睛簡直就是絕配。

“你自己不用嗎?”

“這是馬丁的。”他死後幾個月,警察上門給我們送回來的。鏡片被擦拭一新,鼻架上還用線拴著一個標簽。

她似乎聽懂了。她輕輕把它從臟兮兮的匣子裏拿出來,戴上了。

“哦。”她邊往窗邊走邊說,“他們已經拿著漁網到河邊去了。”她轉過身看著我,雙手仍扶著鏡框,仿佛她一松手,眼鏡就會掉似的。“而你呢,班克森先生,也該刮刮胡子了。”

“這麽說能看清了?”

“我想我的度數可能比馬丁要高,但差不太多。”

她說馬丁的時候用的是一般現在時,真是太可愛了。“那你就留著吧。”

“這不好吧?”

“馬丁的東西我還有很多。”但這不是真的。我母親的衣櫃裏還有一兩件他的毛衣,僅此而已。他那些箱子從倫敦被運回來以後,我父親讓仆人把它們全都捐給了義賣商店。“就算給你的聖誕禮物吧。”我對她說。

她笑了,似乎想起了還有聖誕這麽回事。“我會好好保管的。”

眼鏡戴在她袋貂般的小臉上有些大,可不知怎的又顯得很合適。出去考察的時候,每天都會有人追著你,索取你身上的財物。今天沒人求我,是我自己主動把東西送人。這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班克森,過來幫幫我!”

我下樓去找芬,發現他正跟為我提供消息的村民拉格瓦面對面站著。後者原本今天要帶我去他妹妹住的村子參觀,看一個取名字的儀式。拉格瓦擺出一副基奧納人慣用的恐嚇姿勢:雙臂拱起,下巴往前伸出,超過腳尖的位置。芬也擺出一模一樣的架勢,我不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學人家的動作。反正他那樣子無異於火上澆油。

“問問他聖物的事。”芬低聲對我說。

還沒容我開口,拉格瓦就告訴我說,他妻子已經開始分娩,今天他沒法陪我去了。說完,他一溜煙跑了。

“他們都這樣嗎?”

“他是替他妻子擔心。這孩子是早產。”幾星期前,拉格瓦曾抓著我的手,把它貼在他妻子的肚皮上。在她緊繃的皮膚底下,我能感覺到寶寶正在裏面翻身。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說實話,事後我仍覺得不可思議。我的手仿佛是放在海面上,我能感覺到下面有魚兒在遊。過了很久,它們似乎都還在我的手心裏跳動。一說起當時我臉上的表情,拉格瓦就笑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