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怪物”

幽靈般的人影出現得如此突然,埃勒裏的本能反應就是倒退一步,更緊地抓住手電筒。他聽到警官在台階下發出的欣喜的聲音,那是因為在絕望中竟奇跡般地出現了轉機。礫石路面上傳來了老人急速向這邊跑過來的腳步聲。

從埃勒裏所處的角度看,那男人正站在門口的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屋裏也只有一盞燈。地上好像鋪著一塊不大的地毯,墻上有一幅很大的裝飾畫,屋角有一張長方形的飯桌,後面才是寬寬的過道。

“晚上好!”埃勒裏清清嗓子說。

“有何貴幹?”

幽靈的聲音很怪異——是一種老人的聲音,高音部分像是在生誰的氣,顯得粗啞,低音部分的敵意則更重。埃勒裏眨眨眼睛,一時無言以對。燈光直射他的眼睛,他只能看到那人一個剪影式的輪廓。傾瀉在他肩背上的燈光,使他看上去就像霓虹燈廣告上的人形,各個關節連接得很生硬,仿佛快要散架,長長的胳膊垂下來,豎在頭頂上的幾根頭發像是燒焦的羽毛。

“晚上好。”警官的聲音從埃勒裏的背後傳來,“在這樣的夜晚來打攪,很是抱歉,但我們實在是……”他貪婪的目光急切地掃視了一遍室內的家具,“我們實在是進退兩難,你明白,所以……”

“所以,那又怎麽樣?”男人的聲音還是帶著怒氣。

奎因父子驚愕地對視一眼。苗頭不對!

“實際情況是,”埃勒裏賠著笑臉說,“我們是順著路走來的——我想這是你們修的路——完全是身不由己。我想我們應該得到……”

他們開始詳細解釋。那男人實際上比他們以為的還要老。他的那張臉幹癟、灰暗、布滿皺紋且像石頭一樣僵硬。小小的黑眼睛射出火辣辣的光。直褶粗布衣服松松垮垮,不像是穿在人身上,倒像是掛在衣帽鉤上的。

“這裏不是旅館。”他惡聲惡氣地說,接著退後半步,想把門關上。

埃勒裏氣得牙關緊咬。他聽到父親也發火了。“我的上帝呀,你真的不明白嗎?”他高聲叫道,“我們被困住了,無處可去!”

門扇慢慢合攏,只剩下門縫裏最後一線光亮,這倒更激起了埃勒裏對一塊細肉餡餅的渴望。

“你們再走一刻鐘就能到達沃斯奎瓦。”那人在門道裏粗聲粗氣地說,“不可能走錯的,下山只有一條路。下去後你們選較寬的那條路,向右轉彎一直走就會到達沃斯奎瓦,那裏有一家旅館。”

“多謝了。”警官咆哮道,“來吧,艾爾,這是個見鬼的地方。上帝呀,什麽東西!”

“不,你聽我說,”埃勒裏絕望地加快了語速,“你仍然不明白。我們不能走那條路,那裏已經著火了!”

一陣沉默。門又微微打開了一些。“你是說,著火了?”男人懷疑地問道。

“方圓幾英裏!”埃勒裏把胳膊向後面一揮,看來他的話打動了對方,“從山腳到山坡,一片火海!可怕的林火!只有羅馬焚城可與之相比!別不信,老兄。再走出去半英裏就有生命危險!還沒等你祈求上帝保佑就會被烤得比脆餅還酥!”他深吸一口氣,緊張地期待著那人的反應;把尊嚴什麽的全拋在一邊,臉上堆起孩子似的微笑,想象著豐盛的飯食和熱飲注入杯中的悅耳聲音,說道,“現在我們可以進去了嗎?”——樣子就像個要飯的。

“是這樣……”那人用手指擦著面頰。奎因父子則屏住了呼吸。兩條性命就系在此人搖擺著的決心上。隨著時間的逝去,埃勒裏開始懷疑自己剛才的話說得不夠重,應該把悲劇故事講得更悲慘一些,也許那樣能打動此人胸腔裏那顆堅硬的心。

那人陰沉著臉說了一句:“稍等一下。”門還是關上了——人就像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了——再次把他們留在黑暗中。

“哎,這是什麽人呀!”警官的怒火爆發了,“你聽說過這種事嗎?跟他客客氣氣的全是白搭——” 

“噓!”埃勒裏壓低聲音阻止道,“你會壞事的。盡量把笑臉堆出來!這會兒需要好臉色!我聽著好像咱們的朋友回來了。”

但這次打開門的是另一個人——一個男人,給人的感覺似乎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很高,虎背熊腰;笑容適度、親切。“進來吧,”他的聲音非常悅耳,“我想我得為我的仆人博內斯的不敬表示深深的歉意。在這種地方,我們對夜間來訪者是非常謹慎的。我確實很抱歉。山路上的火勢怎麽樣?……進來,進來吧!”

剛剛還在面對一個壞脾氣的人,現在又淹沒在這熱情的善意中,奎因父子不知所措地聽從主人的招呼。這位身著粗花呢上裝的紳士在他們身後把門關上,仍然面帶微笑。

現在他們置身溫暖、舒適、明亮的門廳裏。出於難以克制的職業習慣,埃勒裏開始注意墻上的蝕刻畫。剛才他只是站在門口掃了一眼,在近處看,感覺就不一樣了,確實是精品,是倫勃朗的《解剖學課》。他利用主人關門的時間在心裏琢磨了一下:一個迫使客人接受荷蘭人的屍體內臟的歡迎,並以此作為一種現實主義啟示的人會具有怎樣一種品味?有那麽一會兒,他甚至覺得有點兒憋得慌,斜眼偷偷瞥了一下衣著華貴、表情愉快的高個兒男主人。他立刻把這種一閃而過的感覺歸因於自己極度疲勞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他在心裏竊笑,這就是奎因式的想象力,過於豐富了。也許此人對外科手術有某種偏愛……解剖癖!肯定是這樣。他趕緊把自己揶揄的笑容收起來。這位先生的職業無疑與手術刀有關。這樣一想,他心裏踏實多了。他又瞥了一眼他父親。看來,墻上的裝飾物對老人家全無影響,這會兒他只顧舔著嘴唇,在空氣中嗅著什麽。沒錯,一股烤肉的氣味從附近的某處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