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燃燒的箭山

蜿蜒而上的山路被曬得像烤箱裏的面團,它時隱時現,盤繞在山腰兩側,像是有人興之所至貼上去的。地表在炎熱的陽光下龜裂開來,宛如褐色的玉米面包發酵後膨脹到了極限,又不知什麽原因縮成一團,形成了許多特別損輪胎的車轍。為了讓偶爾駛上這條倒黴路的駕車人體會到更多的刺激,這裏頻繁地上下起伏、左轉右拐,時寬時窄,高低不平,著實讓人嘆為觀止。大量揚起的塵土裏,每一顆沙粒就是一只殘忍的蝗蟲,似乎都想在這些緩緩爬上來的肉身上咬上一口。

感到刺痛的眼睛上架著一副帶斑點的太陽鏡,布帽壓得很低,埃勒裏·奎因先生變得認不出來了。亞麻布夾克衫的褶皺裏已積滿剛走過的三個縣的沙塵,身上全是臟汙汗膩的感覺。他弓著脊背,全心全意地撲在快散架的杜森博格車的方向盤上,抱著孤注一擲的決心,要和眼前的道路拼個你死我活。從塔基薩斯到現在這個山谷的四十公裏所謂的路途上——這裏也還只是正式的出發點——他不斷地詛咒每一個轉彎,弄得這會兒嗓子都啞了。

“你自己的錯,”做父親的惱怒地說,“你還說山裏肯定會冷!天哪,我覺得就像是有人用砂紙把我渾身上下打磨了一遍。”

用一條灰色的短頭巾照阿拉伯人的樣子把頭裹起來抵擋塵土,警官已壓抑不住心裏的不滿,比如說這路況,每駛出五十碼必有一次劇烈的顛簸。他在副駕駛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動、呻吟。沉著臉瞥了一眼堆在後面的行李,再看看被甩在身後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他頹然倒在坐椅的靠背上。

“不是跟你說過嗎,應該沿著山谷的小路走?”他動作誇張地朝窗外指了指,“我是這麽說的,‘艾爾,聽我的——進了這該死的深山,說不定會碰上什麽樣的路’。這話我說過的!可你不聽,非得來個夜探險路,想學人家探險大王。學誰——那個倒黴的哥倫布嗎?”警官略作停頓,又抱怨了一句他不滿意的天氣狀況,“固執,就像你母親一樣——願她安息!”他匆忙加上後面這一句,表明他畢竟是一位敬畏上帝的紳士,“好啦,現在你該滿意了吧。”

埃勒裏嘆了口氣,瞥了一眼前方呈之字形上升的道路。天空正以很快的速度變成柔和的紫紅色——這倒是個有著詩情畫意的地方,他想,如果身邊不是坐著這位因疲勞、悶熱和饑餓而牢騷滿腹,變得根本無法理喻的老父親的話。與山谷毗連的山腳下的確是有一條誘人的路,有成排的樹,似乎應該很陰涼,但是,他悲觀地想,真的跑過去,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樣。

杜森博格車在沮喪的氣氛中繼續顛簸前行。

“不光是這個,”奎因警官的話還沒說完,發紅的眼睛在頭巾下面注視著前方的道路,“整個假期也這麽毀了。一路上全是麻煩,一個接一個!除了讓我悶熱就是讓我心煩。真見鬼,艾爾!所有這一切都讓我心煩透頂,把我的胃口也毀了!”

“我的胃口倒還沒毀掉,”埃勒裏嘆息道,“現在我能就著法式炸皮墊和汽油吃下一個固特異輪胎,我都快餓癟了。咱們這是走到哪兒了?”

“蒂皮斯。美國某地。我只知道這麽多。”

“好吧,蒂皮斯。這不是很有文學背景的地方嗎?讓人想起被山火烤焦的鹿肉……哇,那頭鹿叫什麽呢,杜塞!不,應該是黛西,對吧?”

被顛得東搖西晃的警官瞪著眼睛一言不發,這已經清楚地表明,他認為兒子說的完全不對。

“好啦,好啦,爸。別在意了。開車出來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是免不了的。你這會兒想要的不就是一瓶蒙特利爾產的威士忌嗎,你這變節的愛爾蘭人!……你瞧,我說得不錯吧?”

他們在上坡時停在了一個轉彎處,拐了多少個這樣的彎已經數不清了,為什麽單在這裏停下,埃勒裏自己也說不清。托馬奧克山谷已被留在了幾百英尺之下,下面那片有綠色植被的台地早已被紫色的霧氣所籠罩。這股似霧又似雲的紫色給人一種感覺:它是被某種巨大而難耐炎熱的猛獸攪動起來的。像蛇一樣盤繞於山間的一條條灰色的道路在霧氣中半隱半現。看不到任何燈火,沒有人煙。頭頂上的天空也開始被霧氣彌漫,太陽像切成片狀的甜瓜,正在向山谷後面沉落下去。十英尺外就是道路的邊沿;沒有緩沖地帶,道路陡峭地通向山谷下面的綠地。

埃勒裏轉身向上望去。高聳的箭山分明是由蒼松翠柏和矮灌木叢構成的一幅織錦,顏色上極富深淺的對比。尤其是那茂密的樹冠,緊湊得像布面一樣,沒有一絲縫隙。

他再次啟動杜森博格車。“快熬到頭了,”他輕聲笑著說,“感覺好多了吧。要不要去領略一下,警官!很不錯的——完全是原始的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