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蟬(第4/19頁)

茶葉放多了,茶變得很濃。我喜歡在大熱天來杯熱茶。

母親大人抓起米果說,“我從以前就覺得,你這孩子越來越像龍麿叔叔了。”

“漢語師龍麿。”這個綽號聽起來有一種時空錯置的感覺,其實人家也不過才四十出頭,是我爸的弟弟。

“你應該喊人家龍麿叔叔。”

“有什麽關系,喜歡他才這麽喊他。偉人不用敬稱才算是敬稱。像我們就不會說什麽紫式部小姐【?~一〇一六,《源氏物語》的作】或佛雷德裏克·弗朗索瓦·肖邦先生【一八一〇~一八四九,波蘭音樂家】。”

“漢語師龍麿”是我們這個家族對叔叔的通稱,我是在小學的時候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

“況且……,我很喜歡這個稱呼。‘漢語師’聽起來不是很像‘魔法師’嗎?”

這個綽號以及叔叔本人,我都喜歡。怕生的我,還記得小時候曾經自在地坐在這個叔叔的肩膀上。

當然,“漢語師”可不會坐著飛天掃把,叔叔總是翩然現身玄關,一如綽號所示,像載貨過多的卡車嘩啦啦地卸下一堆艱澀的漢語再翩然離去。叔叔和我爸一樣,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賀年片上劈頭寫了一句“金雞三唱”,這是龍麿叔叔近來最為人津津樂道之舉。換言之,若用落語的說法,就是“垂乳根叔叔”【垂乳根的原意是母親,此處是指江戶落語的段子之一。故事大意乃為住在大雜院的八五郎忽蒙房東介紹婚事,女方條伴極佳,唯一的缺點就是自幼在漢學家父親的薰陶下滿嘴文謅謅的漢語,連提到母親都稱之為垂乳根,弄得八五郎一頭露水,由此衍生出一連串笑話】。

以上,惶恐謹言。

“不過,叔叔真的用詞艱深,我講的應該沒那麽難懂吧。”

“要說就說句真正艱深的給我聽聽呀。”母親大人果然犀利。

不過,被批評“越來越像”叔叔,倒是令我想到平常很少思考的“血緣”關系。

我驀地想到,以後我的小孩一定會有一些地方像我,還有我那遙不可知的老公,(小女子對這似字眼不怎麽排斥,突然連說明都這麽溫柔地用起敬語,連我自己都覺得有趣。簡而言之,用來溫暖人心的不就是語言嗎?)就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吧。

04

下一個星期天。我以為姐姐還在睡,沒想到她一起床立刻洗了一個不知是晨浴還是幹浴的晏起浴,然後匆匆扒完一頓飯,開始對鏡梳妝。

關於女人化妝的時間,常因過久而成為笑柄,不過我認為姐姐花的時間算短,她在最短的時間內發揮最大的效果。

我雖然沒有仔細瞧過,不過姐姐的動作毫不遲疑,更不會多花時間,一切都那麽自然流暢、一氣呵成。

不過,姐姐的打扮也不會千篇一律,她的腦袋裏總是能整然地映現出全身的“完成

圖”。衣服、鞋子、包包乃至小配件都考慮在內,隨之微妙地改變妝容。這種境界可稱之為藝術。

若要舉個淺近的例子,在千圓或萬圓紙鈔上印人頭,據說是個非常高明的點子。即便只是幾分之一毫米的差異,也會立刻被察覺——“咦,這張鈔票好像跟平常的不太一樣”。如果鈔票上印的是獅子,制作偽鈔的人想必會輕松許多。

換言之,人類的臉孔只要稍微動點手腳,所產生的印象就會幡然改變。

姐姐今天穿的是珍珠白套裝,外套上點綴著黑灰色鈕扣,鈕扣表面還有雅致的花紋。她戴著一對珍珠耳環,搭配白鞋,同色的包包上還鑲著亮眼的金屬扣環。

姐姐仿佛要強調這套服裝只能這樣搭配似地,唇色艷麗、眉毛勾勒有型,整個人威風凜凜地出門了。

留下我這個妹妹,一身打扮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若要換個有氣質的說法,就是穿著清涼,在暑熱中氣喘籲籲。

我刷洗浴缸時,索性把衣服脫光,跳進去泡上一陣子流流汗,還沒起身就把水放掉。

想當然耳,如此一來就很想這麽坐著,把腳底和手心抵在排水孔確認水流。即便水量只有這些,腳底還是被牢牢吸住。我用力拔開腳掌,水流立刻從旁湧入狹小的排水孔。

水從胸口降至腹部,最後在盤坐的雙腿前出現可愛的漩渦,這個呼嚕呼嚕打轉的玩意兒,個頭雖小卻像卡通或《綠野仙蹤》常出現的威猛龍卷風。

最後啾地一聲,漩渦弟弟消失了,我才扭開水龍頭沖洗。從水龍頭流出來的水,碰到身體果然很冰涼,不同於泡過的熱水。我感覺身體倏然緊繃。

洗過身體之後,我只換上幹凈的內褲,盡量不擦幹身體,想利用蒸發作用讓自己涼快些,不過身體上的水珠一轉眼便消失了。

汗水快要從胸口冒出來的感覺令我難以忍受,終於決定打開今夏頭一次的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