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蟬(第6/19頁)

姐姐湊近,把我連人帶椅推向流理台,砰地一聲,我坐的是圓凳,所以我的背部撞到了流理台。

動作之粗魯令人感受到她的醉意。

“馬馬虎虎。比起過長,這個長度或許較好。”

她像賞畫似地看著我。而我也回看著姐姐。

姐姐的眉如春山姣好,我的眉則像男生粗濃。姐姐的眼睛是雙眼皮,水汪汪地就像二丸黑玉,鑲上宛如人工打造的長睫毛。我的眼睛是單眼皮,像爸爸。

“別一直看我。”我受不了,別開了臉。

“少啰唆。”姐姐捧著我的臉,逼我面向正前方。她的視線在我臉上遊移,好像正在想象替我化妝的樣子。

客廳的鐘響了一聲。不是晚上十二點半就是淩晨一點。

姐姐以說秘密般細小卻充滿雀躍的聲音在我耳邊囁語。

“你不塗口紅嗎?”

“免了。”我不是洋娃娃。

“說什麽傻話。”

微紅的臉蛋浮現笑意:“我還用不著。”

“你已經過了還用不著的年紀吧,口紅可以令你判若兩人喔。”

姐姐伸手扭開我身後的水龍頭,好像流出細細的水:一只雪白的手經過我身旁,伸到我面前。

她沾濕了無名指的指尖,我赫然一驚。下一瞬間,那根指頭碰上我的唇,我當下像定住般動彈不得,背抵著流理台,皺著臉閉起眼。

腦袋後面響起潺潺的流水聲。姐姐又沾了些水,細心且緩慢地把透明口紅抹在我的唇上。

“大致——,就這樣吧。”

聽姐姐這麽說,我睜開眼。姐姐一邊用濕毛巾擦拭手指頭,一邊輕聲繼續說:“怪丫頭,那表情像是要逼你挨刀似的。”

我在心中暗道,“簡直像……”遭到非禮——這種話我當然說不出口。

06

姐姐又喝起啤酒。我以為區區啤酒應該醉不倒她,不過她在外頭喝的酒精似乎回到家才開始發作,只見她眼皮逐漸松弛。

在家門前的馬路上,一名醉漢邊走邊高唱適合KTV點播的流行歌。與其說是唱歌,倒像在怒吼。

姐姐突然用天真爛漫的語氣說:“唱得好爛!”

我嚇了一跳,(仲夏夜悲劇,醉漢怒殺美女姐妹花),腦海中霎時浮現八卦周刊的標題(連美女這種字眼都搬得出來,可見得我依舊氣定神閑。)由此可知姐姐的音量有多大。

桌上放著藥房送的熊貓頭團扇,姐姐毫不客氣地把睡衣扣子解開到第三顆,抓起那把團扇朝雪白的胸脯猛搧。

屋外的“醉漢”依舊愉快地高歌,歌聲在路上飄忽著逐漸遠去。

姐姐把團扇夾在指縫間靈巧地鼓掌。

“別鬧了。”

“為什麽?”

“那人一定會說,酒鬼哪懂得欣賞老子的歌聲。”

姐姐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她趴在桌上抖動著肩膀大笑。然而,即便狂笑停止了,她依然維持那個姿勢。

我不知所措,連動都不敢動,時間如凝重的水銀般流過。

突然間,姐姐像崩潰似地滑下椅子,整個人蜷伏在我面前的地板。然後,呻吟著說:“對不起。”

“啊?”姐姐的肩膀就在我的膝蓋前方,蚊香的冉冉青煙從我們倆之間飄過。

“我醉了。”

我以為姐姐是在為醉態道歉:不過,若是那樣好像怪怪的。

“……”

“因為醉了才跟你說,我要向你道歉……那時候的拖鞋,對不起!”

姐姐在說什麽,我立刻懂了。驚愕與哀傷令我感到血液逆流,原來她還記得那件事,一直到今天。

姐姐雙手撐地、臉孔朝下。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姐姐底下形成了另一個姐姐。

“其實,還有很多事……,不過,那件事不知為何記得特別清楚。那年冬天,我小學三年級、你四歲。媽替你買了一雙很可愛的毛絨絨拖鞋,紅色的。我就像以往一樣,吵著也要一雙。”

沒錯。最後,在走廊上穿著新拖鞋的我,被突然從紙門後面沖出來的姐姐推倒。即便是四歲小孩,也分得出那是不是故意的。當時只覺得很痛、冬天的地板很冷。

“結果,媽媽隔天就帶我去店裏。因為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裏,所以也把你帶去了。媽媽說尺寸很多,叫我買大一點的。我們倆並肩站在那一區,你的臉色都變了,因為拖鞋有三種顏色,藍色、紅色以及高雅的粉紅色。”

沒錯。媽媽已經買了一雙給我,我不能要求再買一雙。

我無可奈何,握緊拳頭,一想到自己沒有選擇權,早已失去了那個權利,我就心碎。成堆的拖鞋當下在我眼前逐漸模糊,淚水奪眶而出。

“其實,從以前我就很了解你,你很討厭紅色對吧……。雖然你乖乖接收我的舊衣。”

不消說,正因為徹底看穿我的心事,姐姐當時才會做出那種選擇。